父,抗日捐躯,女,旋踵后继!高丽姑娘,自封“县长”,袭警署,占衙门,威震龙山留美名。友,痴心相随,敌,闻风丧胆!巾帼英雄,敢爱敢恨,退日军,拒归国,以身化蝶传佳话!
伪满时期,赵成子一家住在合江省一个叫龙山的小县城里。那年冬天,雪下得并不大,只是没完没了地刮大烟泡儿,干巴冷。要饭的哆哆嗦嗦地走在大街上,走着走着,膝盖一软就倒了,等遇上好心人想上去拉一把时,手和脚早冻僵硬了。
一天夜里,赵成子一家挤在一张大炕上正睡得香甜,忽然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叫“大娘”,是个女人的声音,她说她是个过路的,都要冻死了,想进屋来暖和暖和,最好能给点儿吃的。
赵成子那年20多岁,被吵醒了,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翻了个身继续睡。他老娘老赵太太从炕上坐起来,看儿子还没动静,就说:“老三,别装死了。大半夜的,快出去看看吧。”
赵成子有点儿不情愿。这年头,满大街都是要饭的,谁管得过来啊!他骂了一句“他妈个巴子的”,从被窝里爬起来,在窗台上摸到一盒洋火,点着了洋油灯。
刚下地,老赵太太说:“灶坑里我焐了几个土豆,那是留给小尕子明天早上吃的,你别动。瓦罐里边有苞米糠,是我前个儿刚炒熟的,你想着给她抓一把,好歹也能填填肚子。”早些年,东北人都把小孩子叫小尕子。
赵成子披着破棉袄,举着洋油灯出去了。到了外屋,他透过门缝一看,是个单身女人,冻得嘶嘶啦啦的,在地上直跺脚。他叹了口气,对外边说:“唉,黑灯瞎火的,你说你一个女人家,咋还在外边走道儿呢?快进来吧,我老娘说了,给你弄点儿吃的!”
门插棍一打开,想不到那个女的还来劲了,她一把扯过赵成子,用胳膊肘勒住了他的大脖子。紧接着,又有两个脸上蒙着黑布条的男人钻进来,他们一个帮着那个女的对付赵成子,另一个奔到睡觉的里屋,用手电筒往他家里的人脸上照,手里拿着刀,一边比划一边说:“都给我听着,谁都不许出声。出了声就捅死你们!”
一般人摊上这事儿,早被吓得尿裤子了,赵成子却没有。他被这些人摁在外屋的地上跪着,还使劲地扬着脖子看,以为他们是一伙绑票的胡子,没怎么太害怕。只听他不咸不淡地说:“哎,哎,我说哥们儿,是不是弄错地方了?俺们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啊!”
这些人里挑头的,竟然还是那个女的。赵成子把头抬起来的时候,看到她吊在腰上的棉手闷子,还有被头巾包得挺严实的大半拉脸。
“看什么看,不认识啊!”她把赵成子踹了一脚,又搧了他两大巴掌,接着骂道,“你这个王八犢子,姑奶奶不是胡子。我今天是来取你狗命的!”
她说这话的时候,感觉舌头多少有点儿硬,回不过弯儿。赵成子一下就猜到点子上了——这几个人,可能都是老高丽。
那时候,日本人先是侵略朝鲜半岛,有不少高丽人就跑到合江省来躲灾。到后来,日本人又打下了中国的东北,为了便于统治,他们挑选一些被洗过脑的、被奴化了的高丽人,派过来帮着修理东三省的中国老百姓。对这些人,东三省的人都在背后叫他们二鬼子。
知道这几个人不是坐地户,赵成子不怕了,他说:“要命你就拿去呗,可你得让我死个明白。”
那个女的拔出一把尖刀,凉飕飕地横到赵成子的脖子上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他妈的装疯卖傻啊?你装不认识我,你总该认识朴大牙吧?告诉你,他就是我老爹!”
赵成子原本是闭着眼睛等死的,一听她说起朴大牙,马上把眼睛睁开,问:“哎,你老爹是朴大牙?那你不就是朴大姑娘吗?哎,我认识你啊!医院上班,我那会儿烂嘴丫子,你还给我抹过紫药水呢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你知道了就好。我爹为了抗日,让小鬼子抓起来弄死了。可你这个没有人味儿的王八犢子,不但不同情他,反倒当着众人的面作践他,还敢往他身上撒尿。日本鬼子是你祖宗呀?”
朴大姑娘说这话的时候,身子气得直哆嗦。她一手薅住赵成子的头发,一手拿刀就要抹他的脖子。就在这工夫,只听赵成子说:“哎!哎!朴大姑娘,你可冤枉死我了。我和你爹是一伙儿的啊!你信不信,你爹的两颗大金牙还在我手里呢。”
赵成子说的这个朴大牙,是一位来自朝鲜半岛,到中国投身抗日的革命者,他和当年的金日成一样,都是以个人身份参加中国共产党的。大约在年前后,朴大牙接受中共满洲省委的派遣,来到龙山县,当了地下县委书记。因为有个高丽人的身份,他便在鐵路机务段找了个给水工的活儿,并以此做掩护,发展组织,给大山里的抗日部队搞情报、筹给养。
就在几天前,朴大牙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了,又是上老虎凳,又是灌辣椒水,被折磨得死去活来。朴大牙嘴唇闭得嘎嘎紧,一个字都不往外蹦。日本鬼子没招了,把他五花大绑,摁在宪兵队外边的雪地上跪了,往他身上挂了个“反满抗日分子”的大牌子,又弄来几桶凉水,冲着他的脑袋就往下浇。也就一袋烟的工夫,朴大牙冻成了个冰砣子。
老百姓敢怒不敢言,都围在一两丈远的地方看着,对这个生死不惧的老高丽,满怀十二分的敬佩。
这时,赵成子来了。他横着膀子挤进人群,走到朴大牙跟前,解开抿裆的大棉裤,不管三七二十一,掏出家伙就往朴大牙身上撒尿。
朴大牙被一股热气激醒了,使劲地把脑袋抬了抬。一看是赵成子,他有气无力地说:“是你啊,三愣子,咋还没跑?你就不怕我把你供出去?”
三愣子是赵成子的小名,他在一众兄弟中排行老三。其实,他并不愣,而是一个相当有心眼的人。要不,谁会想出用这样的损招接近朴大牙呢?
赵成子说:“你是抗日大英雄,我等着给你收尸呢。”
原来,赵成子和朴大牙是一伙的。赵成子有个做苞米糖的手艺,每到秋天,他就支上大锅熬“糖稀”,弄到木头模子里,定个型儿,再把它风干了,就成了又香又甜的苞米糖。做好了就挑出去卖,好换几个零用钱。
龙山县城的南山上是个铁路住宅区,凡是穿着铁路制服的差不多都在那里住,有日本人和高丽人,也有不少中国人。那天,朴大牙正在院子里劈柴。看见赵成子挑了个挑子过来卖糖,他就把活儿停下,拄着斧子盯着他看。
赵成子说:“爷们儿,买苞米糖吗?”他也就在卖糖的时候,对这些日本人或老高丽叫声爷们儿,年纪差不多的叫个兄弟。要是不卖糖,他才懒得搭理这些王八犢子。
朴大牙腾出一只手摁在后腰上,挺费劲地喘了几声,对赵成子说:“小兄弟,你帮我把这几块柴禾劈了吧。劈完了,我多买你几块糖,行不?”
赵成子瞅着他扑哧一笑,说:“没吃饭咋的?挺大个人,却连木头棒子都劈不动。”
就这样,二人认识了。一来二去,他们走得很近。后来,赵成子从朴大牙嘴里知道了很多事情。比如,他也是个受日本鬼子祸害的亡国奴,早在20多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国家。还有,在龙山县城北边的老林子里有两个人,一个叫周保中,一个叫李延禄,他们都是共产党,领导抗日的军队在打小日本。还有他的腰,劈柴禾费劲,那是因为有一回上山,给抗日的部队送情报,半道上遇到了黑瞎子……
赵成子对小日本本来就恨得牙根儿疼,水到渠成地,就被朴大牙发展成了地下交通员。借着卖糖的机会,朴大牙派他去过大盘道和马荡沟,给抗日联军的人送过情报和一些治疗枪伤的药。
那会儿,朴大牙听赵成子说要给他收尸,他咧了咧嘴,有气无力地说:“我身上这一堆烂肉,你就别管啦。我嘴里镶着两颗大金牙,这可是用金子打的。晚上你偷着来吧,把这两颗金牙拔了去,想办法交给周保中的人,给他们当给养。”
看赵成子在那儿嘟嘟囔囔地说,宪兵队门口有个站岗的就发话了,说:“哎!你小子在那儿白白花花的,想干啥呀?”
赵成子说:“长官,这小子不是机务段那边看水房子的吗?我老婆上他那儿捡煤核,总挨他用大水管子冲,今天我也报报这个仇。”煤核儿就是还没有全都烧完的煤块儿,从火车头的炉灰里扒出来的。
赵成子用力憋了憋,把最后一股尿撒到朴大牙的脑袋上,说:“我知道了。你快点儿上路吧,别遭这份洋罪了。”
朴大牙使劲地哼哼了两声,又说:“别催命了,我留了这么一口气,不就是为了等你来吗?”说完他就笑,声音由小到大,最后,把嘴咧得像个歪把儿梨,瞬间定住了就再没有动静。赵成子知道,他用仅剩的一点儿力气把嘴张开,是让自己来摘金牙的时候能省点事儿。
那天夜里,赵成子偷偷地跑了出去,把朴大牙的尸首扛起,一口气扛到北河套。他拔出两颗金牙,再把尸首藏到一户人家的柴禾垛里,准备开春后,再想办法挖个坑埋了。
朴大姑娘听赵成子讲完了事情的经过,又看赵成子从门缝里抠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包着两颗她老爹的金牙,呜的一下就哭了。哭完,她把赵成子摁坐在锅台上,叫了一声“我的亲三哥啊”,跪下来就给他磕头。
就在那天夜里,朴大姑娘翻山越岭去了苏联,从此音信皆无。等到年8月,老毛子出兵解放了东北,这个朴大姑娘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,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龙山县城。
她顺着南山大道往前走,见人就打听苏联驻军的司令部。没多一会儿走到了,大门口站着两个背着枪的大兵。朴大姑娘心头一热,紧忙走两步,用手比划着对他们说,要找他们当官的。
两个苏联大兵听得半懂不懂,晃了晃脑袋,帮她找来一个穿着上尉军服的翻译官。
朴大姑娘以为翻译官是苏联人,甩过去几句硬邦邦的苏联话。看那人傻傻的没个回应,她干脆放下包袱,往上撸自己的衣袖——左胳膊上有一个像疤瘌似的图案,刻的是镰刀和锤子。她指着这个图案说:“这个你能知道吧,你们不也是工农红军吗?我爹当年在龙山县,就是干这个的。”
让朴大姑娘想不到的是,翻译官愣愣地看着她,冷不丁冒出一句东北话,道:“咋的,大妹子,你还是咱们共产党啊?”
朴大姑娘一下子呆住了,说:“大哥,你咋也是咱们这边的人啊?”
翻译官说:“是啊,我过去是干抗联的。到了苏联以后,学了几句他们的话。这回解放东北,我是奉命配合苏联红军,一块儿打回来的。”
朴大姑娘眼圈儿一下子红了,她一把抱住翻译官,眼泪直流。
这人姓杨,叫杨天旺,在这支部队里担任作战参谋。战争打响之前,他来自苏联远东第88国际旅,也叫东北抗联教导旅。这个旅的旅长,就是当年抗联第五军的军长周保中,政委是原中共北满省委书记李兆麟,属下多名官兵,大都是在年前后,陆陆续续撤退到苏联境内的抗联战士。朝鲜的开国元勋金日成,那会儿在周保中手下当营长。
苏军的司令官是个中校,名字是两个字,不知道叫罗卜还是洛夫。杨天旺领着朴大姑娘跟司令官见了面,把她胳膊上的图案撸给司令官看,介绍说:“她的老爹朴大牙,就是这个县上的共产党,几年前让日本宪兵队抓住给弄死了。现在她也是从北边回来的,想在龙山县建立咱们的布尔什维克政权。”
布尔什维克,差不多就是革命党的意思。建立政权这句话,是杨天旺临时添上去的,朴大姑娘压根儿就不知道。
这个杨天旺呢,他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。早在配合苏军行动之前,旅长周保中就向他们专门交代过这个事。周保中说,虽然咱们穿上了苏联的军装,可不能忘了咱们是中国军人,打回东北的第一件事,就是想方设法联系上当地抗过日的同志,把人民政府的架子尽早支起来。
司令官听杨天旺這么一说,马上道:“既然都是布尔什维克,那还有啥说的!眼前正是权力真空的时候,闲着干啥?杨天旺同志,你们不是要建立革命政权吗?就让她来当这个龙山县的县长吧。”
晚上那顿饭,朴大姑娘是在苏联兵营吃的。她正大口吃着,杨天旺就把苏联司令官的意思表达了,让她准备好,第二天就去龙山县当县长。
朴大姑娘一听,差点儿没被饭噎死,说:“哎呀,你可别瞎扯啊!我是回来找共产党的,咋能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共产党呢?”
杨天旺说:“我的大妹子,你骑驴找驴啊?找什么共产党啊,你不就是现成的吗?胳膊上都刻了花儿!你就先干着,有啥麻烦事我给你兜着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不行不行。你让我当个小兵蛋子,跟着共产党干,我保证能阵阵不落下。要说当县长,凭我这水平,实在担当不起。”
杨天旺扑哧一笑,说:“你咋就不能当?大妹子,我吿诉你,秤砣虽小压千斤,只要你一提你老爹是当年的朴大牙,我敢保证,整个龙山县就没人敢小瞧你。你先找几个胆大的,不怕死的,上警察署把他们的枪给缴了,完了再成立起大排队,维护社会治安。还有火车站、电报局、税务局、粮库、电业所啥的,都得把它接收过来。大妹子,不管这个局势咋变化,龙山县这一亩三分地,谁先占上谁就是大爷。”
那天晚上,赵成子一家人围着锅台正喝小馇子粥,忽听门外有个女人喊道:“三哥,你还在这儿住吧?我看你来了。”
人和人之间就是个缘分,虽说一别多年,但赵成子一下子就听出是朴大姑娘的声音。没容她喊出第二声,赵成子把饭碗往锅台上一撂,说:“哎哟,好像是朴大姑娘!”
朴大姑娘进门时带着一股风,差点儿把洋油灯给搧灭了。她两手掐着小腰,故意把下巴颏儿扬起来,问:“三哥,你还认识我不?”
赵成子扑哧一笑,说:“朴大妹子,我一听声就知道是你!哎呀我的妈呀,瞅瞅你这神气,啥时候当上兵了?”
朴大姑娘那会儿并没有穿军装,只是在腰上系了一根牛皮带,皮带上又扣了个皮枪套,里边明晃晃地掖了一把小手枪。这都是杨天旺给她添置的,没这套行头,怕她没底气,不敢去当这个县长。
朴大姑娘问候了一下老赵太太,又冲赵成子的媳妇儿叫了一声“三嫂”。说完,她打开包袱,从里边拿出一个香喷喷的大咧贝,说:“这是从苏联兵营要来的,好嚼咕(食品),快掰给小尕子吃吧。”
赵成子把朴大姑娘重新打量了一番,问:“大妹子,看你这个样子,是在帮老毛子干事吧?你咋和他们搭上关系的呢?哎,快给三哥说说,这些年你都是咋熬过来的?”
朴大姑娘知道这儿的人其实对老毛子的印象并不好,于是赶忙掩饰说:“不是不是。我有公事要办,到他们的驻地点了个卯。”她往炕沿上一坐,又说,“三哥,我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,以后再跟你唠吧。现在,妹子我告诉你一件事,打今天起,我就是咱们龙山县人民政府的县长。”
赵成子吓了一跳,说:“啥?你当了县长?是谁委任的啊?”
朴大姑娘把手往上一指,说:“上头委任的。”
“上头?上头是谁啊?”
“哎,你是我三哥,我也不瞒你了。”朴大姑娘压低声音,贴着他的耳朵说,“三哥,我是周保中派过来的。”
这话,也是杨天旺教她说的,他说实在要是有人追问,就拿周保中当挡箭牌。周保中可是东三省公认的抗日大英雄,没有人敢对他“下笊篱”(找麻烦)。
赵成子拍着大腿说:“哎哟,当上大县长了。好啊,你太有出息了!大妹子,那年我挖个坑,把你爹偷着埋到北河套的菜地里了,年年还给他烧点儿纸。要不要趁着月亮,我领你去看看?唉,你爹也算能闭上眼晴啦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不了,我现在有要紧的事儿还没办呢!三哥,我明天早晨再过来。你今晚帮我找几个靠得住的人,最好都像你这样不把掉脑袋当回事儿的。咱们明天上警察署,把那些兔崽子的枪都给下了。”
这些年,赵成子攒着一身的力气要报仇。小鬼子放个屁的工夫就交枪投了降,他有劲儿使不上,急得在家里挠炕席呢!听了这话,他扯着大嗓门说:“哎呀,等明天干啥呀?大妹子,你这手枪里不是有子弹吗?你想留着它下崽儿啊?咱们现在就去。”
“现在就去?你能找到人吗?”朴大姑娘有点儿不信。
趙成子说:“哎,刮风下雨不知道,能不能叫来人我还不知道?你等着。”他咧着大嘴,蹦下炕就出去找人了。
很快,十几个人就凑齐了。
那晚,挺大的月亮,朴大姑娘拎着小手枪,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头。赵成子手里攥着一把大菜刀,像护法神似的紧跟在她身后。他找来的那些人里,有拿粪叉子的,有拎铡刀片的,都是些不要命的主儿。
来到警察署,见里面明晃晃地点着电灯泡儿,有人坐在灯下吆三喝四地玩纸牌,朴大姑娘使了个眼色,赵成子走上去,一脚就把大门踹开了。众人冲到屋里,朴大姑娘举着枪说:“你们都给我听好了,本姑娘是新上任的县长。你们这些警察狗子,想要活命的,把枪都给我缴出来,把这身狗皮都给我扒下来。有一头算一头,都给我滚回家抱孩子去。”
这一嗓子喊的,屋里的人全都吓傻了,像高粱秆似的杵在那儿,都拿眼睛往一个人身上看。
警察署长姓孙,叫孙玉香,外号大眼皮,和赵成子好像还是远房亲戚。这小子见过大世面,他扔下纸牌,从上到下,慢悠悠地把朴大姑娘扫视了一通,阴阳怪气地说:“哟嗬,你是县长?脑门儿上写字了吗?是谁委任的啊?我咋就不知道呢?”一边说,一边还把枪操了起来。
一看大眼皮要整事,朴大姑娘紧走两步,用枪顶住他的脑袋,厉声道:“你咋呼啥?谁委任的我还要告诉你呀,我知道你姓甚名谁。”
要说这个大眼皮,可真是个茬子(社会混混),他把脑袋一挺,也用枪顶住朴大姑娘,拉高调门说:“你要真是县长,就把委任状拿出来。你可千万别告诉我,你是蒋委员长从南京派过来的。”
这小子咋这么厉害呢?原来,他有个连襟,是在龙山县潜伏了多年的国民党,名叫吕敬轩,公开身份是县里的商会会长,在龙山大大小小有好几处买卖。日本鬼子一完蛋,没了靠山,大眼皮吓得要死,这个连襟就给他吃定心丸,说:“兄弟别害怕,满洲国是倒台了,可东北总得有人来治理啊!如果我没猜错,蒋委员长肯定会派人来接收东北的。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,兄弟你只要把枪杆子攥住,党国的人一来,你不仅能保住自己的脑袋,还能接着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听了这番话,大眼皮觉得总算是有了点儿底气。但他根本没想到,半路会突然杀出朴大姑娘,所以,尿性归尿性,他心里也是直打鼓。
看两人就这么僵住了,赵成子不慌不忙地走上前,学着朴大姑娘几年前的样儿,把菜刀横在大眼皮的脖子上,骂道:“他妈个巴子,赶快把枪给我放下!就算你不认她这个县长,你还敢不认当年抗过日的朴大牙吗?告诉你,她就是朴大牙家的姑娘!”
话刚说完,就听见窗户外边“哗啦”一声响。赵成子一愣,马上来了个随机应变,说:“看什么看?我们的人全都把这儿包围了,今天要敢不缴枪就灭了你们。”
大眼皮听了这句话,手里的枪可就不听使唤了,他犹犹豫豫地说:“啥?是铁路上的朴大牙吗?那可是个‘抗字头功臣啊!你个小丫头片子,可别冒充,我孙某人不认识你。”
站在大眼皮身边的是个胖子警察,长得白白净净的,一看就是个高丽人。他手里原本也趁乱抓了一支枪,这工夫他啪地把枪往地上一扔,对大眼皮说:“署长,我认识她,她真的就是老朴家的大姑娘,医院上班,她爹被抓以后,她和她老娘就跑到苏联去了。”
听胖子警察一说,大眼皮立马借坡下驴。他把枪往桌上一扔,命令手下道:“弟兄们,她要真是朴大牙家的姑娘,那就没说的了。满洲国都完犊子了,咱们也犯不上给它当垫背,快把枪缴了吧。”
缴了枪,赵成子急忙跑到门外去看。哎哟,原来是一个外号叫李大轱辘的,刚才说是跟着来,走到半道上又害怕了,找了个借口又跑了。这小子跑了没多远,心里痒痒,又悄悄溜回来,趴在窗子外边偷看。等看到两边的人真刀真枪一亮,他吓得就想跑,把脚底下踩着的一个大爬犁给绊倒了,无意间竟帮了赵成子他们。
第二天,朴大姑娘开始招兵买马,并很快成立了龙山县大排队。大队长肯定是让赵成子来干。枪不缺,老毛子打开仓库,里边都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三八大盖,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地,随便拿。赵成子拿的是一把匣子枪,装上子弹,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看,舍不得放下。
苏军的司令官也来了,他摆摆手,让杨天旺讲话。
杨天旺说:“你们是龙山县的大排队,管的是龙山县的地面治安。有什么大事小情整不明白的,找你们的朴大县长就行了。苏联红军,不和你们一个锅里搅马勺!”
闹腾得差不多了,朴大姑娘让赵成子带上几个人跟她走。赵成子问:“这是要上哪儿啊?”
朴大姑娘说:“先别问,去了你就知道了。”
领道的人叫金老二,就是在警察署里说认识朴大姑娘的那个胖子,他现在的身份是县大队警卫班的班长。赵成子从他的举止言谈中看出点儿门道,这个人和朴大姑娘不光是认识,应该还有过更深的交情。也许多年前的那个晩上,要杀自己的人里就有他。
几个人一路走到铁路住宅,找到一处挺讲究的砖瓦房。
金老二辨认了几眼,肯定地说:“就是这家。不知道他逃跑了没有。”
朴大姑娘把眼睛一瞪,说:“这个王八犢子,他要敢溜,我把他一家老小都剁了。”
院子里有条狼狗,看见来了生人就嗷嗷地叫。赵成子捡起一块砖头正要打,朴大姑娘说:“别费那个劲了,我让你狗仗人势。”说着举起手枪,砰的一枪就把狗打死了。打完,她踢开门就往屋子里闯。
那家人可能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外边的情况,等他们闯进去,全家老少七八口,都跪在地上磕头呢!看穿戴,这家人也都是高丽人,男主人穿着铁路制服,跪在地上,正用高丽话可怜巴巴地向朴大姑娘哀求着什么。朴大姑娘呼呼地喘着粗气,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把短刀。没等那人把话说完,只见白光一闪,她就把刀子捅进了他的心窝。捅进去又一拧,那个男人叫都没叫就死了。朴大姑娘又揪起他的头发,一连几刀,割掉了他的脑袋。
被割下脑袋的人,是铁路机务段的一个副段长。朴大姑娘告诉赵成子,当年她老爹就是被这家伙给出卖的。她老爹在给水工区上班,这小子是工区的工长。有一回休班,他们凑到一块儿喝酒。这个人借着酒劲大骂日本鬼子,说是要弄翻日本人的军车,报国恨家仇。她老爹一看机会不错,想把他拉进抗日组织,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的身份公开了。想不到,这人竟是个日本特务,他一转身就将这情况偷偷地报告给了宪兵队。
朴大姑娘拎着仇人的脑袋,让赵成子带着,来到朴大牙的坟前,趴到地上就是一通大哭。
她老爹的坟,因为年年填土吧,起得高高大大的。坟前还立了个木头做的碑,字是用墨写的,斑斑驳驳的已经看不清了。
赵成子这工夫也来劲了,说:“朴县长,你的仇报完了,我的仇还没报呢。你回去先歇着,我带上几个兄弟去找他们的人算账。”
朴大姑娘一激灵,抹了一把泪,问:“啥?三哥,你又要报啥仇?”
赵成子说:“当年,暖泉沟那个小鬼子的开拓团,平白无故占去我们家一垧半的好地,打死了我老爹还不说,弄得这些年我没有地種,全家老小差点儿饿死。哼,憋了我多少年啊,现在终于有机会报仇了,我这就去把他们的头给割了。”
朴大姑娘把脸往下一耷拉,说:“你扯什么王八蛋?不行!”
赵成子说:“凭啥不行啊?你老爹的仇能报,我老爹的咋就不能报?”
朴大姑娘说:“要报仇你咋早不去啊?孩子死了你来奶了!你就不怕人家说你欺软怕硬?”
“早前我手里没有枪啊!要是有枪,你以为我不敢去?”赵成子这人嘴硬。
“我的三哥,杀人不过头点地,连他们日本兵都举手投降了,跪在地上叫熊了,你说,你咋还好意思去打人家种地的开拓团呢?再说了,这也不是你一家一户的私仇,是日本国那个狗屁天皇让他们到这儿祸害人的。”
“反正,我就是要报这个仇,你不让我去那就是不行。”
一句话把朴大姑娘说急眼了,她飞起一脚,踢在赵成子的腿上,说:“不行你还能咋地?我这个县长,说话不当放个屁是不是?”
人就是怪,以朴大姑娘的身份压不住赵成子,一提县长,就压住了。
看赵成子“瘪茄子”了,朴大姑娘上去把他的肩膀一拍,说:“你是我三哥,在弟兄们面前,你得处处维护我。我虽然是你妹子,可好歹顶个县长的名儿,你不能跟我叫这个号儿。走吧,咱们现在有人有枪了,上县政府接大印去。”
留守在县政府的伪县长姓曲,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学究。早在张作霖时代,他就在县里的“完小”(6年制小学)当校长,当时这可算县里的最高学府,要想念中学,得到佳木斯那边去才行。
赵成子他们人手一支枪,像走平地似的进了县政府大门。也不用谁吩咐,一边站上一伙人,端了大枪摆威风。朴大姑娘扯过板凳,大大咧咧地一坐,故意跷起二郎腿。
姓曲的伪县长,不慌不忙地从桌子后边站起来,点了点头,说:“苏联红军那边早就给话过来了,让我把县上的钱粮簿子都保管好,等啥时候来了新县长,就原封不动地交给他。请问,你就是新来的朴县长吧?”
看对方这么客气,朴大姑娘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。她急忙把腿拿下来,把身子坐直,说:“我也认识你,你当过县里学校的校长,我今天就叫你一声曲先生吧。”
这个姓曲的也真有意思,听朴大姑娘叫了他一句先生,他竟然嘚瑟上了,只见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,用不太着调儿的语气说:“朴县长,老朽也不管你是哪一边委派过来的,反正,满洲国的气数已尽,谁来接这个印我都得交给他。刚才,你朴县长叫了我一句先生,这个先生的称呼我不能白担着,我想向龙山县新来的父母官进上一言,不知县长大人肯不肯听?”
朴大姑娘感到有点儿意外,说:“有话你就直说吧,用不着拐弯抹角的。”
“那好,我就直说了。”姓曲的把眼光扬起,直直地盯着朴大姑娘的脸,“请问朴县长,就在今天头半晌儿,听说你带人闯入民宅,开枪杀死了一个铁路上的人。这事是不是真的?”
朴大姑娘腾地从凳子上站起,两手把腰一掐,说:“是真的。你想咋地?”
姓曲的并没有怯场,他微微笑了一下,仍旧盯住朴大姑娘,问道:“那么,我想请教朴县长,你报的是私仇呢?还是泄的公愤?”
朴大姑娘被他问卡壳了,一伸手把手枪拔出来,指着他说:“我就是把他杀了,脑袋也割掉了,你能怎么地吧!你这个狗县长,帮着日本人欺压老百姓,我没把你枪毙了都算便宜你了。”
一看朴大姑娘发了火,赵成子也把枪举了起来,说:“现在就毙吧。这小子也不是个好饼,还敢帮着日本人说话!”东北人原先烙饼不叫烙饼,都叫打饼。就是用铲子把饼铲起来,一边烙一边在锅里翻个儿摔打,这样烙出来的饼又软乎又有层儿。若说谁不是个好饼,就是说那人欠打。
面对枪口,屋里几个跟班的都吓得脸色苍白,可姓曲的伪县长却依旧面色坦然。他轻松地笑了几声,一弯腰又坐了下来。平静了片刻,他接着说:“朴县长,孔夫子说过,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。我当过这里的县长,我知道被你杀的那个人,他背叛民族大义,助纣为虐,罪有应得,你的行为当然是代表公众泄愤,还天地间一个公道。可是,龙山县老老少少有11万人口,谁都能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吗?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,如果人人都以讹传讹,凭着胳膊粗力气大,到处报复寻仇,请问朴县长,全县的老百姓还能过上消停日子吗?”
姓曲的一番话,在赵成子那儿,左耳朵进去,右耳朵就出来了,可朴大姑娘却被他的话给镇住了。只见她收了枪,两只眼睛一闭,“扑通”一声就给姓曲的跪下了。
姓曲的伪县长大吃一惊,急忙跑过来要把朴大姑娘拉起来,嘴里不停地说:“朴县长,不能这样,不能这样,你快起来。”
朴大姑娘死挺挺地不肯起来,说:“曲先生,你还是让我跪一会儿吧。早些年,在我们国家的时候,我的老父亲也是个读书人,在小学校里当过教书先生,记得他跟我说過,对天地君亲师,这心里都得有个敬畏。曲先生,今天要不是听了您一番点拨,我这个县长,真要在全县百姓面前丢人现眼了。”
姓曲的伪县长把朴大姑娘拉起来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把要紧的事儿掰扯完了。
姓曲的摊开一张纸,帮朴大姑娘起草公文。
公文一共有两道,一道是《安民告示》,学的是刘邦当年打进关中时制定的约法三章,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原来干啥的现在还接着干啥;另一道是《诛逆告示》,写明了那个被杀的机务段副段长姓什么叫什么,当年又干了些什么。如此贼人,附逆日本强盗,谋害我抗日志士,本政府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。
龙山县人民政府就这样发出了第一道公文!在整个合江省,这个县是最早挂牌的人民政府。在后来的中共合江省委会议上,省委书记张闻天和省长李延禄,还指导别的县,都要像龙山县那样照葫芦画瓢。
赵成子想拎着大枪,上暖泉沟里找开拓团报仇,朴大姑娘不让,就没去成,想不到有人竟然在“岸上”帮他把仇报了。
来县政府报信的是几个开拓团的家伙。那时候,日本人的马还没有被老毛子划拉走,他们一人骑着一匹马,挣命似的往县里头跑。见到朴大姑娘,他们“扑通”一跪,上气不接下气地喊“救命”。一看他们都穿着黄衣服黄裤子,还打着绑腿,赵成子心里就不舒服。
朴大姑娘三言两语把事情弄明白了,马上告诉赵成子:“有人到暖泉沟里的开拓团闹事,赵大队长,你快带人去看看。”
暖泉沟离县城也就五六里地,赵成子他们骑着马,打个酱油的工夫就过去了。那会儿,有一家人已经被灭门,老少加一块儿有七八口。其实也不能叫杀,那个当家人是自杀,他自己用刀把肚子给捅开了,冒出来的肠子流了一地;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知是自己不想活,还是让人勒死的,反正一个挨一个吊在房檐上,瞪眼伸舌头,看上去挺吓人的。
赵成子赶到的时候,正碰到第二家被灭门的场面。大人和小孩儿,有好几口子已经齐刷刷地被吊到房檐上了。院子里跪着这家的当家人,他手里哆哆嗦嗦地拿着一把杀猪刀,看架势是要往肚子上捅。
这是赵成子第一次行使权力。他一进院子就往天上开了两枪,把看热闹的人全震住了。他说:“这都是谁干的?还有没有王法?朴县长刚发了保境安民告示,你们就满大街杀人,拿县长的话当放屁是不是?”
话是这么说,其实他心里比谁都乐。出事的两户人家都是砖瓦房,两个当家人的身上又都齐齐整整地穿着呢子军装,只是没有肩章和领花,不用说,他们都是开拓团里的大掌柜。
赵成子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圈,看跪在地上的那个家伙手里还拿着刀,就上去把刀抢下来,“啪嚓”一下扎到旁边的树上,对他说:“想要作死,回你们日本国去,别把我龙山县的地方弄脏了。”
这时候,人群骚动了一下,从后面走出一个50多岁的老高丽,他双手一抱拳,说:“赵大队长,在下姓韩。明人不做暗事,这两个民族败类和他们的家人都是我杀的。要担咋样一个罪名我顶着,与他人无关!”
这个自称姓韩的,可是个场面上的人物。赵成子以前见过他,是龙山县电报局的局长。前些天去接收电报局,不知道他匿到哪里去了,只有他的几个手下撑着门面,原来他是跑到这里逞能来了。
赵成子盯着姓韩的,说:“哎哟,你不是电报局的韩大局长吗?你不好好地发你的电报,盖你的邮戳,跑到开拓团来咋呼什么?就算冤有头债有主,你杀他一个两个还不够本儿吗?为啥要把全家人都捎带上?”
“赵大队长,我告诉你,杀了这些王八蛋我都嫌不解恨!我还想活剥他们的皮,生吃他们的肉呢!”姓韩的没说上两句话,竟激动起来,“赵大队长,你们中国人当亡国奴当了14年,我们呢?我们高丽人可是当了30多年啊!山河破碎,国破家亡,妻离子散,血流成河!可这些民族败类,这些背弃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孙,他们为一己私利,认贼作父,助纣为虐,我不杀了他们,怎么能对得起死在他们手上的千千万万抗日同胞!”
这个韩局长,这个老百姓眼中的“二鬼子”,竟然也和朴大牙一样,是个“抗字头”的人物!
他告诉众人,有一年,隶属抗联第5军的一支部队让日本人打散了,其中有三个伤兵,饿坏了,跑到山下找东西吃。见到有个苞米地,他们就跑进去掰了青苞米吃。那块地,偏巧是这个开拓团的,虽然打着日本人的旗号,成员也都来自朝鲜半岛。看青的带着枪呢,发现了他们,就举着枪要抓。两边说话的时候,听出来都是高丽人,那个看青的就心软了。他腾出窝棚给他们住下,又回去给他们找治枪伤的药。没想到,这个事不知怎么露馅了,开拓团的头头马上把他抓了起来,又派了不少人去抓到那三个伤兵。他们把部落里的人都召集起来,把这几个人反绑双手,装到麻袋里,再扎上袋口,找了四个壮汉,把麻袋一下一下地扔起老高,硬是把他们给活活摔死了。
三个伤兵里头,有一个是韩局长的表弟,还有一个是他熟人的孩子,当年都是受了韩局长的动员,被秘密送到抗联第5军当了兵的。因此,他现在要代表高丽同胞报这个血海深仇,似乎天经地义。
就在韩局长对赵成子说这番话的时候,跪在地上的那个家伙也竖起耳朵听到了。这人还算有点儿廉耻,只见他慢慢腾腾地站起来,嗷地喊了一嗓子,然后一头撞到大榆树上,顿时脑袋撞破,血淌一地。可他还没有死,像个毛毛虫一样,在地上滚来滚去。
赵成子说:“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生,我替大老朴再给你一枪!”
他抬手打了一枪,那个家伙这才不动了。
赵成子对韩局长说:“爷们儿,你也是‘抗字头的,照理说我不能抓你,可朴县长发了告示,有言在先,你必须跟我走一趟,是打是罚得让朴县长给个决断。”
韩局长说:“去就去。我正想见她呢!”
一行人回到县政府,朴大姑娘一拍桌子,厉声喝道:“还反了天了!我不管你是哪头烂蒜,在我的地盘上滥杀无辜就是不行!来人,把这个姓韩的给我绑上!”
韩局长以为不会有啥事,一听朴大姑娘要绑他,禁不住吃了一惊,失声叫道:“咋地?你不认得我了吗?世侄女,我和你老爹可都是一起抗過日的。”
朴大姑娘把手一挥,说:“那你认得我吗?知道我是一县之长吗?没看到县政府贴的吿示吗?”看赵成子有点儿发蒙,她又把桌子一拍,“没听见我说的话呀?管他是干什么的,绑了!”
这个韩局长名叫韩善植,年轻时在哈尔滨读过无线电技术学校,毕业后,在中苏合办的中东铁路总公司当过电报员。他还有一个秘密身份,就是朝鲜祖国光复会龙山分会的会长。
韩局长被关进监狱的当天傍晚,朴大姑娘只身一人前去看望他了,她用高丽话叫了一声“韩叔叔”,腿一软就给他跪下了。
韩局长那是啥人啊,鬼着呢,看见牢房的门没有关严实,他先去把门关上,返回身才把朴大姑娘扯了起来。
韩局长说:“世侄女,快起来。我是你叔叔不假,可你现在是龙山县的头号大掌柜,不能这样没身份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韩叔叔,老早以前我就知道,您也是和我老爹一起抗日的。白天的事委屈您了,为了不让人议论,我不得不这样做。”
当初,杨天旺赶鸭子上架,非让朴大姑娘当这个县长。在物色帮手的时候,朴大姑娘顺嘴就提起了韩局长,说想让他当个副县长,好给她支个招儿。
谁知话一出口,差点儿把杨天旺吓了个大跟头,他说:“哎呀我的妈呀,大妹子,你想啥呢?你就不怕把龙山县给弄鼓包了啊?”
朴大姑娘愣了,说:“咋地啊?他可是知根知底的人,当年和我老爹是一起抗过日的。把他找来,也能帮我多出些主意。”
“打住!打住!”杨天旺把手一挥,“虽然你是个高丽人,可有你老爹抗日的名头摆在那儿呢,怎么招摇都不是个事儿。那个姓韩的,就算他皮儿是白的,瓤是红的,可百姓谁知道啊?还不得把他当成二鬼子?现在这个时候,你千万不能因小失大。诸葛亮的扇子,先让他们都远点儿扇着吧!”
就因为有了杨天旺这句话,朴大姑娘才没敢对韩局长从轻发落,她故意装傻,把他关了半个多月。
刚刚进了阴历的十月,下了一场小雪。
那天是金老二带班站岗,有人操着个袖子,颠儿颠儿地走过来,和他小声说话。
金老二听了,转过身就去找朴县长。那会儿朴大姑娘都睡下了,金老二把她叫起来,两个人从后门走了出去。
火车站前的大街,是龙山县唯一的商业街。因为太晚了,街两旁的店铺没有一个是亮着灯的。走到一处澡堂子门前,金老二出手敲窗户。敲了两下,板门里面“哗哗”响了几声,有人把门打开了。
等着朴大姑娘的,正是酒气熏天的韩局长。他说:“来了,我带你见个人。”
穿过走廊,到了里边的一间屋子。桌子上摆着几盘吃剩的酒菜,电灯明晃晃的,灯下坐着的人竟然是吕敬轩。
看到朴大姑娘一脸意外,吕敬轩站了起来,双手一抱拳,说:“朴县长,你别害怕。今天请你来只是说说话。”
朴大姑娘拿鼻子哼了一声,说:“有什么好害怕的?大不了把脑袋割给你,就怕你姓吕的不敢要!”碍于韩局长的面子,她想了想,还是在吕敬轩的对面坐下了。
吕敬轩拿起酒壶,把三个酒盅都倒满,恭恭敬敬地拿起一个,双手递给朴大姑娘。
朴大姑娘不接,倒是坐在一旁的韩局长替她接下,递到她面前,说:“朴县长,别的酒你可以不喝,可吕先生敬的这杯酒,你今天必须得喝。”
朴大姑娘把头一拧,说:“凭啥?”
韩局长说:“凭啥呢?就凭他是我韩善植的恩人,也是我们龙山县所有朝鲜同胞的恩人。”
这句话,显然把朴大姑娘说愣了。她看了一眼韩局长,不由自主地就把酒盅接了过去,心里纳闷:什么恩人?这不是葫芦搅茄子吗?
只听韩局长说:“吕先生是国民党龙山县的书记长,这你应该知道。可是东北沦陷这些年,吕先生卧薪尝胆,也在暗中为国家效力,这你就不知道了吧。我就问你一件事,你回来以后,是怎么知道那个机務段副段长是害过你老爹的?”
朴大姑娘说:“是金老二告诉我的。”
韩局长咧嘴一笑,说:“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朴大姑娘有点儿愣了,半天说不出话。
韩局长把话接了过去,说:“朴县长,不绕弯儿了,都告诉你吧,这个情报就是吕先生最先获得的。他担心我们光复会的组织再被破坏,就连夜派了人来,在我家的门缝里塞进来这么一个字条。也就是说,我和你老爹的抗日身份,他早就掌握了,而且他一直在暗中支持我们光复会。要不是他提供了情报,真不知还会有多少抗日志士会死在那个特务手里。你说,这杯酒你今天该不该喝?”
吕敬轩笑了笑,把酒盅举到朴大姑娘面前,嘴里说道:“言重了,言重了!抗日救国,兄弟我不过尽了一点儿绵薄之力。来,朴县长,我先敬你。”
朴大姑娘这下没话了。
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子,各自侧着身子把酒喝了。
韩局长喝完酒,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样子,他一屁股坐下来,感慨地说:“哎,多少年了,也没有过这般扬眉吐气地喝过酒!”他拿起酒壶晃了晃,里边的酒只能倒一盅,他就先给自己倒上,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,抹了抹嘴说,“朴县长,今天是吕先生找的我。听他给我讲了一阵时局,可谓顿开茅塞啊!”
吕敬轩客气了两声,让人把酒壶添满,放在一个大海碗里,又拎过暖壶,加了热水烫着。然后,他对朴大姑娘说:“长话短说吧,朴县长,兄弟我得到了确切的消息,东北刚刚光复,老百姓都想安居乐业,可共产党不服从政令,已经擅自派兵到东北‘捡洋捞儿来了。蒋委员长当然不能听之任之,他已经号令三军,在美国人的帮助下水陆并进,不日即可推进东北全境。最后谁输谁赢,我就不说了,反正一场大战不可避免。不过,朴县长,这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情。朴县长和韩先生一样,都是从朝鲜半岛过来的高丽人。听说苏联人也把你们的国家解放了,这正是朴县长回去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,你犯不着留在我们这里趟浑水吧!”
朴大姑娘又一次被震住了。她做梦都没想到,时局会是这样糟糕。
韩局长插话说:“朴县长,吕先生的话一点儿都没说错。咱们脚下虽然踩着中国的地界,可咱们不能忘了身上淌的是高丽民族的血!这些年,金日成将军带领我们,和中国同志一起抗日救亡,有成千上万像你老爹那样的仁人志士流血牺牲,我们也算是尽心尽力了,对得起中国人了。现在,回到朝鲜去,光复我们自己的祖国,才是最高任务!”
朴大姑娘沉默了半天,忽然冒出来一句话:“姓吕的,你啥意思啊?你就是要撵走我这个共产党的县长,好让国民党来坐享其成是不是?”说着,她一拳头砸在桌子上,把碗筷都震掉了,“凭啥啊?你国民党有什么资格在东北坐天下?日本鬼子统治东北14年,你国民党、蒋介石发过一兵一卒吗?给过一把枪吗?还不都是共产党组织的抗日联军在打日本人吗?”
吕敬轩知道没办法再往下说了,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,自顾倒酒喝。
韩局长的脸上阴云密布,心道,这个臭丫头片子,竟然如此不给面子,遂说道:“吕先生,你回避一下,我和朴县长有话说。”
吕敬轩借坡下驴,离开了。
韩局长把脸耷拉下来,用高丽话问朴大姑娘:“世侄女,我只问你一句话,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高丽人?”
朴大姑娘想都没想,脱口说道:“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!”
一句话把韩局长说急眼了,他抓起桌上的饭碗,叭地摔在地上,吼道:“我不管你是什么党的党员,我只问你,你的老祖宗是中国人还是高丽人?”
朴大姑娘呼呼地喘着粗气,拧着脑袋说:“是高丽人。”
韩局长怒气未减,拍着桌子吼道:“你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片子,你还敢说自己是高丽人啊!你明明知道我和你爹是生死之交,是龙山县领导高丽人抗日救亡的大掌柜,可你回到龙山,不先和我联系,却傻里吧唧地受了共产党的委派,当了他们的县长。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前辈吗?”
朴大姑娘说:“韩叔叔,这个县长我不该当吗?我老爹是共产党,是为了抗日牺牲在龙山的,我继承父业,把龙山县又拿到咱自己手里,这有什么不对?”
韩局长愣了一下,摆了摆手,说:“算了算了!过去的事我就不提了,从现在开始,我以祖国光复会龙山分会会长的名义命令你:国共两党要在这个地盘上打内战,咱们不能跟着瞎掺和,这个县长你不要再干了,我已经派人回国去联系了,咱们要保存骨干力量,随时等着金将军的命令。”
在金日成的革命生涯中,最伟大的一页,莫过于在中国东北发起成立并领导了这么一个政治团体——朝鲜祖国光复会。这个拥有20万成员的光复会,有十大纲领,主旨就是动员流落在中国东北的朝鲜同胞,和中国人一同抗战,期待能有朝一日光复祖国。当年的朴大牙是中国共产党的县委书记,这不假,可他的另一个身份,还是龙山县祖国光复会副会长呢!现在,韩局长无论是出于叔叔的辈分,还是出于龙山县祖国光复会的一把手,那都压朴大姑娘一头。
朴大姑娘虽然是个高丽血统,但她在重要的年龄段里,接受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正规教育,骨子里已经成为中国革命的中坚分子了。再加上当了几天的县长,无形中有了权威,听这位韩叔叔嘴里说出来的话,分量就没那么重了。所以,她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话:“韩叔叔,你让我回去再想一下。”
韩局长一看唬不住她,再加上她又有个父母官的身份,就不得不把口气降下来,无奈地说:“世侄女,我说话不好使是不是?告诉你,你不要小瞧了国民党。那个蒋介石有数百万大军,打走了日本人,气焰正盛着呢,共产党根本不是他的对手。你要是识时务的话,就等着回国尽忠,别把小命搭在他们的内乱里。”
没听他再说下去,朴大姑娘喊了一声“金班长”,站起身就走了。
那天,赵成子和大眼皮坐在大队部里闲扯,站岗的进来说外面有人来找朴县长。赵成子问是干啥的。站岗的说,可能是几个高丽人,给朴县长打溜须的,送来半袋子大米。
龙山县原来没有水田,种大米是从打日本开拓团来了以后才有的。过去有套嗑儿,叫打粳米,骂白面,是说在伪满洲国的时候,不让老百姓吃大米和白面,要是吃了会当经济犯抓去蹲笆篱子的,所以大米在那会儿显得相当金贵。
赵成子一听就乐了,一个高儿从炕上蹦下来,说:“这阵子嗑唠坏了,快弄兩碗去熬大米粥喝!”
大眼皮也说好,都快忘了大米饭是啥味儿了。
赵成子出门儿一看,男男女女,好几个老高丽在院里站着,手里提的大米能有20来斤的样子。
高丽人和日本人不仅长得差不多,对别人说话也都是点头哈腰的。他们中国话说得不是很溜,有叫长官的,有叫队长的,还有叫太君的。谁也没料到,一句话还没说,赵成子眼珠子一瞪,扯住其中一个男的,举起拳头就打。
挨打的这个人是谁呢?他是开拓团里的一个小鬼子。冤家路窄呀,十多年前,日本开拓团进驻龙山县,巧取豪夺,把赵成子家在河套边上的一垧半地给霸占了,后来就是分给了这小子种的。
赵成子这人气性大,地被霸去的第二年,苞米苗刚长到齐腰高,他半夜三更摸过去,抡着镰刀,从这头到那头,把苞米苗全给砍了。天刚放亮,就是这个小子,带着开拓团的人追到他家,手里都攥着大枪,照着赵成子,还有他老爹的脑瓜,砰砰地打了好几枪托子,管你淌不淌血,把这爷俩连踢带打弄到了宪兵队。赵成子的老爹伤得太重,竟死在里边了。后来,老赵太太忍痛卖掉了全家仅有的两亩地,筹齐了赔偿款,才把赵成子给弄出来。
哈哈,老天有眼啊!我想找你还找不到呢,今天居然送上门来了!想打马虎眼啊?烧成灰我都认得你!赵成子越打越来劲,手脚并用,打得那小子满脸是血,捂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。
打着打着,金老二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了。他可不是来看热闹的,只见他两手掐着腰,像头牛似的,冲上去就用脑袋顶,“咣嗤”一声,竟把赵成子顶了个仰面朝天。
当时,赵成子的一个本家兄弟正好也在场。他一看不好,叫了一声:“老高丽,你要反天了啊!”顺手就把枪支上了。人家金老二也不是一个人过来的,警卫班里有一多半都是高丽人,看见这边掏了枪,他们也把枪端起来,咋咋呼呼的要开火。
金老二这铁头功夫不知是打哪学的,赵成子脑门上被撞了大包且不说,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缓过劲来。等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,刚要还手,金老二拳脚相加,把他又是一顿饱揍。
赵成子的本家兄弟看不过去了,在金老二背后顶了一枪托子。赵成子逮到空,爬起身,就把枪掏出来,冲着金老二就支巴上了。金老二能服吗?就你有枪,我就没有啊!他也把枪掏出来,冲着赵成子的脑袋就顶上了。
金老二骂道:“姓赵的,你还知道啥叫仁义吗?人家来见朴县长,你凭什么下死手打人家?”
赵成子也骂道:“这帮日本鬼子,他有什么资格见朴县长?还有你,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?你凭什么要帮狗吃食儿?”
金老二说:“放你妈的屁!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?为人在世,谁能没个三亲六故,亲朋好友?他们都是朴县长的老乡,不行咋地?”
原来,暖泉沟里的这个开拓团,不光是从朝鲜半岛过来的,而且和朴大姑娘家还是一个郡的老乡。兵荒马乱的年月,生死未卜,他们就想攀住朴大姑娘这个保护神。
一边是高丽人的阵营,一边是赵成子的铁哥们儿,谁都不服谁,手里操着枪,瞪着血红的眼睛骂。
就在这工夫,“砰!砰!”两声枪响,有人高喊:“想造反啊?把枪都给我放下!”
开枪的是大眼皮。两边的人都被震住了,虽然枪还在手里攥着,但都不指向对方了。
大眼皮说:“你们作什么妖啊?你们就不能给朴县长省点儿心吗?她一个女人家,管着龙山县这么大地界上的事儿,你觉得她容易吗?”
一提到朴县长,两边的人都挺上心的,麻溜地就把枪收了起来。也就在这时候,朴大姑娘听到枪声,手里握着小手枪,从办公的地方跑了出来。一看满院子的人,还有两个满脸淌血的,她就问:“出了什么事儿?刚才谁开的枪?”
两边的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答话。
大眼皮开囗说:“没事儿,是我开的枪,走火了。”
朴大姑娘问:“人是谁打的?”
赵成子说:“开拓团的这个小鬼子,当年霸去了我家一垧半地,还打死了我老爹。我他妈的看见他就来气!”
金老二说:“什么小鬼子?现在不打仗了,朴县长发了告示,他们都是龙山县的平民百姓。你小子仗势欺人就是不行!”
被打的那个人满脸是血,坐在地上不吭声。
朴大姑娘气得呼呼直喘,拿着枪,走到被打的这人面前,指着他说:“你们这些人,就是欠揍啊!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嘛,老实在家里呆着,我这个县长当一天,就能保你们一天的活命,你说你们老跑到县城来嘚瑟个啥?”
来的人里,有个人嘟嘟囔囔地说:“朴县长,我们是来给你送大米的。”
朴大姑娘把手一挥,说:“送什么大米?你们不怕我吃了噎死啊!把米拿上,都给我滚回去!”
开拓团的人扛上米,拉着那个挨了打的,磨磨叽叽地又给朴大姑娘鞠了个躬,掉屁股走了。
直到这个时候,赵成子还没觉得自己理亏,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,指着金老二说:“听到朴县长说话没有?是他们偏要跑到县城里来嘚瑟的。老子以后见到他一回就打一回。”
说完话,他以为朴大姑娘能向着他,笑嘻嘻地就叫了一声:“朴县长!”刚要再往下说,啪的一声,脸上让朴大姑娘往死里搧了一巴掌。
朴大姑娘说:“让我说你什么好呢?日本人当道的时候,不拿老百姓当个人,说整死就整死。现在我们当了道,得了势,要是也像他们那样,见谁不顺眼就往死里整,那和他们还有什么两样?来人!把他的枪给我下了,找个绳儿勒上,关起来!”
县长发话,谁敢不听,就是赵成子的那几个铁哥们儿,这工夫也都被震住了,眼睁睁地看着金老二上去把他给捆了。
从县政府出来,拐个弯就是笆篱子。凡是和“反满抗日”沾上边的犯人早都放了,剩下几个敲寡妇门、挖绝户坟的坏种,日本人没放他们,中国人来了,审了两句,也得照样先关着。
赵成子享受的是单间,脸上干得没皮了,肚子不能亏着。他手底下的兄弟凑了钱,给他在小馆子里买了牛肉炖豆腐的砂锅,又弄了一壶小酒。可他哪有心思喝啊,依偎在旮旯里生闷气。
再说朴大姑娘,她叫人把赵成子往笆篱子里一关,转过身就后悔了。天啊,我这不是中邪了吗?为了一个高丽老乡,把身为左膀右臂的大队长给关了,至于这样吗?接下来该咋整呢?装疯卖傻,把人就这么关着?这也太伤感情了!要么搭上好言好语,马上放人?可一县之长说了不算,算了不说,能拉下这张脸吗?
姓曲的老爷子属毛驴的,耳朵长,听说政府大院出了事儿,跑过来说要见朴县长。
进了办公室,他也顾不得客套,张口就说:“朴县长,就算你浑身是铁,你能打几个钉啊?今天的事儿,赵大队长的确有错在先,可他就是有一百个错,现在你也不能治他。要是不信我的话,你县政府用不了几天就得散架子!”
朴大姑娘心里眀白,但不爱听这话,反驳说:“凭啥啊?缺他这个臭鸡子,我还做不了槽子糕了!”
姓曲的说:“不凭啥,就凭你是个高丽人,就凭你今天护着的,是个打图门江那边过来的日本人!朴县长,忍字头上一把刀,有些事你可得看长远一些,你不能让老百姓议论,咱们龙山有一个偏向二鬼子的县政府啊!”
这句话可算点中要害了,也看出杨天旺真的是有先见之明。
当初上任的时候,朴大姑娘之所以直接去找了赵成子,而不是去找金老二这些高丽朋友,忌讳的就是她的这个身份!金老二算是生死之交了,人嘴两层皮,怕挨议论,只能给他个警卫班长干干。还有这些落难的同胞,同样来自三千里江山,怜悯他们倒是没错,可要一不小心把坐地户都给伤了,谁还能头拱地的帮你做事儿呢?
朴大姑娘说:“老先生,我想明白了。我姓朴的脸皮再金贵,也金贵不过一个龙山县。我这就去向赵大队长认个错。”
姓曲的说:“不行,这个错字不能从你嘴里出来。一县之长,在下属面前那得有个威望。朴县长要是信得过老朽,这话我替你去说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那就拜托您了。”
姓曲的老先生笑呵呵地进了小号,棉袍子一撩,挨着赵成子坐下。
“你来干啥?看我还不够丢人啊?”脑瓜一旦不发烧,赵成子也很后悔。
姓曲的说:“知道错了就好。朴县长刚才发话了,说让你自个儿掂量着,到底该不该报私仇,抡拳头打人家老百姓?等啥时候整明白了,你就啥时候出去。”
赵成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,不想从嘴里蹦出那个“错”字,他脖子一梗,说:“出去干啥?有吃有喝的,我在这儿过年得了!”说着吧的一口酒,吧的一口菜,十分享受的样子。
曲先生说:“我说爷们儿,坐着也是坐着,我讲个瞎话儿给你听吧。”
赵成子扑哧一下乐了,说:“当过县长的人,给我讲瞎话儿?我不能白听吧,是不是得给你钱啊?”
姓曲的往墙上靠了靠,盘上两条腿,自言自语地就讲上了。
他说,为了发展抗日力量,当年的朴大牙很善于交际,见了人就先嗤牙跟你笑。他不光认识不少坐地户,住在高丽屯和开拓团营地的那些人,也有很多跟他交情不错的。他被抓的那天晚上,宪兵队还要再抓他的老婆孩子。这娘俩得了信,你猜他们藏到哪去了?就藏在高丽屯金老二家的苞米楼子里。那会儿,他自个儿是县长,好赖不济也是有几个耳目的。半夜时分,得到了金老二家藏人的线报,就要去报给宪兵队抓人。
讲到这儿,他故意卖了个关子,说他不是在这里向赵成子表功,他知道,真要去抓人,老金家也得跟着栽进去,弄不好就要断送五六条人命。报料的特务曾经是他的学生,也受过他的提携。就凭着这点儿关系,他想拿着自个儿的身家性命赌一把。一狠心,他就把情报给压下来了。
这个料儿太火爆,赵成子听完,真恨不得跪下来给姓曲的磕头。朴大姑娘,再怎么说那也是他心目中神一般的女人啊!在生與死的关键时刻,没想到让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头儿给救了,想起那天说过他不是好饼,还差点儿没开枪把他给毙了,赵成子难受得都要把脑袋塞裤裆里了。
他晃了晃酒壶,里边还有酒呢。他倒上满满一盅,双手举着,恭恭敬敬地端给姓曲的,说:“曲先生,我姓赵的是个粗人,没念过书,也不懂得世面上的规矩,以后可得请您多多指教。”
姓曲的把酒接在手里,说:“赵大队长,孔老夫子说过,德不孤,必有邻。为啥我要对你讲这个事儿呢?我就是想让你知道,不管世道怎么变化,不管是咱们的人还是高丽人,这仁义之心总是扑灭不了的。所以我说你,不能看谁都眼眶子发青,一律打家伙。还有,凡是国家的事儿,那得由一国之君兜着。兴,百姓苦;亡,百姓苦。你找他下边的人算总账,他们又找谁诉委屈呢?”
曲老先生一番话,听得赵成子连连点头。金老二当初救过朴大姑娘,这回对上号了,怪不得他俩的关系那么铁呢!
“趙大队长,老朽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姓曲的老先生端着酒盅,接着说,“我今天对你讲的这个事儿,你千万别告诉朴县长。老朽我实乃生不逢时,大节有染,愧于国人啊!用你赵大队长这杯酒,我先祭奠一下这14年来,死在小鬼子手里的东北同胞吧!”
“放心吧。我一定守口如瓶的。”
和姓曲的谈完话的当天晩上,赵成子就回去了。
伙房里闷的是大馇子干饭,带饭豆的,朴大姑娘便特地把赵成子叫到办公室,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饭,放到他面前,说:“吃吧,吃饱了好气我!”
赵成子闷头吃饭,也不和她说话。
那天的菜也好,买来一只大鹅杀了,炖的酸菜,还加了宽粉条子。朴大姑娘夹了两块大腿肉,扔到赵成子的饭碗里。
赵成子赌气不吃。
朴大姑娘说:“咋地?怕药死你?”
赵成子说:“那可说不准。”
朴大姑娘有点儿不高兴,用筷子抽了他一下,说:“看你这个熊样儿!小肚鸡肠的,给我添了这么多罗乱,你还有理啦?”
“谁说我怕了?我这就吃给你看!”
这么好的饭菜,被赵成子三口两口就扒拉到了肚里。
朴大姑娘把门关好,回过身问:“三哥,你给我说实话,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?你要不是,我老爹当年能带着你反满抗日,钻到大山里给抗联送情报……”把话说了半截儿,朴大姑娘想起杨天旺叮嘱过她的事儿,急忙又把话题岔开,哼哼哈哈地扯起了用不着的。
赵成子看出这里有不对劲的地方,紧接着就把脸绷起来了。他说:“咋地,朴县长,你有啥话还要掖着盖着吗?和你这个三哥分里外拐,把我当外人是不是?”
听他这么一说,朴大姑娘蔫了。她巴嗒了几下嘴,想不出来有啥赶劲儿的话。于是,她就慢慢地把袖子撸起来,让赵成子看那个镰刀和锤子的图形,问他:“三哥,你知道这是啥吧?”
赵成子低下头,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,纳闷地说:“你不嫌疼啊,往身上刻这个干啥?这个好像是月牙儿,可它咋还带个把儿呢?”
朴大姑娘多少有点儿失望,对他说:“哦,三哥,你要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。当年,我老爹还没把你介绍进这个党里。这个是咱们共产党的记号,一把镰刀加一把锤子,代表着农民和工人。三哥,我现在就是这个党里的人。我也想把你介绍进来,你干不干?”
接下来,朴大姑娘把她能知道的关于共产党的事儿,都对赵成子说了。这个赵成子还以为要像拜把兄弟那样,要烧香发誓呢,跪在地上就要和她对拜磕头。
朴大姑娘说:“不是这样的。咱共产党不兴这一套。今天的情况特殊,你就看着我胳膊上刻的这个记号,我说一句,你学一句,举着拳头发个誓愿就行!”
再说那个吕敬轩,他自以为有个“恩人”的身份,又加上找来了龙山县高丽人的大哥大,本以为能把朴大姑娘顺利拿下,自己好独掌龙山县的大印,结果他大失所望。
一看文的没戏,吕敬轩决定动武。
这天,赵成子带人在火车站执行勤务。那时候老毛子开始下手了,凡是在龙山县能淘到的物资,大木头、大煤块、成麻袋的粮食、成桶的豆油,还有牛和马等,通通往站台上弄,然后装上火车,往他们自己的国家搬。
看见一堆又一堆的好东西被老毛子一分钱不花就拉走了,赵成子的心里真不是滋味。所以,他告诉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赶上有人借着看热闹的机会偷着牵走了一只羊,或者偷着把麻袋割个口子搞点儿粮食啥的,装模作样喊上两嗓子也就算了。
擦黑的时候,李大轱辘忽然喘着粗气跑过来,找到赵成子,说:“不好了,你家老太太到火锯房搂锯末子时,一不小心被木头垛上滚下来的木头给砸到了。你快些回去看看!”
赵成子一听急了,大步流星地往火锯坊跑。
可院里没有人啊!
李大轱辘又说:“进锯料子的大屋看看吧。”
赵成子刚掀开门帘,就让人拿枪给逼住了。
坐在他面前的是吕敬轩,他叫人把赵成子的枪下了,笑嘻嘻地说:“赵大队长,你还认得鄙人吗?”
赵成子知道自己钻到人家套子里了,爱咋咋地吧,也不惧他。他把顶到脸上的枪管子一扒拉,大大咧咧地找了个地方坐下,说:“认得!你是大眼皮的连襟。”又扭头找李大轱辘,看见他倚歪在一堆木料垛子上,小脸儿煞白,手脚一块儿抖,站都站不住了,就说,“李大轱辘,你小子行啊,撒谎撂屁儿的,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啊?”
大眼皮站在旁边抽着烟呢,李大轱辘看了他一眼,哭丧着脸说:“赵大队长啊,你可不要怨我呀,是孙大队长说的,说你老妈搂锯末子让木头给压了,让我去找你,我也不知道他设了个套儿要抓你呀!你们两家,不还是亲戚吗?这也不关我的事儿呀!”
吕敬轩把桌子一拍,说:“别扯些没用的!告诉你,本书记长今天要打你的县政府,要把那个高丽娘们儿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!你要是想活命,投到本书记长手下效力,今天我就放你一马。你要是执迷不悟,还拿着共产党的鸡毛当令箭,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!”
赵成子嘿嘿一笑,说:“姓吕的,你说了那么多话,不嫌累吗?歇歇吧,本大爷都听烦了!不就是要命吗?大爷我给你!”
吕敬轩把手一挥,他手下的人就拎出一根细麻绳,一下勒住了赵成子的脖子。刚那么一用力,就听见大眼皮喊了一声:“书记长,你快住手!”
刚才这一下,已经把赵成子勒得够戗,一张嘴咳出许多血沬子来。
大眼皮说:“书记长,吓唬吓唬他也就算了,你犯不着把他整死呀!”
赵成子喘了几口气,扯开嗓子说:“姓孙的,你也别他妈的装好人。前两天你还和我又是秧歌又是戏呢,原来你没安好心啊!”
大眼皮走上来,把绳子扯到自己手里,对赵成子说:“三哥,今天把你骗到这儿来,都是我的主意。吕书记长想要动手打共产党了,看在亲戚的分上,我不想让你和朴大姑娘一块儿被打死。咋样,到我们这边来,和吕书记长一块儿干吧!等国军一开到东北,咱们可都是有功之臣。”
赵成子连血带唾沬先“呸”了他一口,骂道:“你个王八羔子,少给我提亲戚两个字,我他妈的嫌‘牙碜。我不认识你那个党国和姓蒋的,我只知道共产党在东北是抗过日的,打走了小日本,现在让共产党来坐天下,那是天经地义!”
“牙碜”是东北话,意思是吃的东西里有砂子,不能嚼的。
大眼皮叹了口气,显得很无奈的样子,说:“三哥,人各有志,不能强求。老弟我看在亲戚的分上,今天只能向书记长求情,饶你不死。我现在把你绑上,等打完了县政府,剿灭了朴大姑娘,再把你放了。”
用这样的方式处置赵成子,姓吕的显然有点儿吃惊。他说:“孙团长,这小子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干,咱们不能放啊!你要是看不下去,就交给我,拉到外边毙了算啦!”
大眼皮说:“不行,书记长,什么事都可以依你,就这件事得听我的。这个人不能杀!”
“怎么就不能杀?”吕敬轩把桌子一拍,顺手攥起一把手枪,“在龙山县我姓吕的才是大掌柜,我不能给党国留下这么一个祸害。”
一看姓吕的真要动手,大眼皮不干了。他“啪”的一下,也把枪摔到桌子上,黑着脸说:“书记长大人,你要是真的不给我这个面子,这个保安团长你找别人去干吧,老子不伺候了!”
吕敬轩愣住了,带着火气说:“你给我扯啥呀?你们两家到底是什么亲戚,你犯得着为他蹚这浑水吗?”
大眼皮说:“亲戚倒是不怎么亲,可我孙玉香欠他们老赵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啊!就是我当年,到省里上国高(省立高中)的时候,碰上赵成子他妈到我们家串门,听说我因为交不上学费要退学,我这位老姨,就把手上的金镏子撸下来,让我拿去当了钱交学费。她老人家回去撒谎,说金镏子是在道上丢的,为了这个,让婆家人好一顿揍。书记长,你说说,我姓孙的能不报这个恩吗?”
吕敬轩气得干瞪眼,把手里的枪举了又举,最后拍到桌上,说:“不杀就不杀,留个祸根吧,看他将来是怎么杀你的!”
赵成子那会儿并不领情,什么话赶劲儿他就骂什么。大眼皮也不吭声,只拿绳子把赵成子牢牢地绑在椅子上,又找了个大锯工人戴的破手套,严严实实地塞进他的嘴里。他留下两个人看住赵成子,然后带着其他人,操着枪,呼啦啦直奔龙山县政府。
站岗的哨兵以为是自己人,完全没防备,刚给大眼皮打立正,叭叭两枪就让他给打死了。然后,土匪们进大门的进大门,翻院墙的翻院墙,直奔朴大姑娘的办公室。
这情况多紧急啊!谢天谢地,警卫班的班长金老二,这小子够鸡贼的,人不离枪,枪不离手,出事的时候他正在厕所里蹲着,听到枪响,他知道不好,屁股也没顾得上擦,把裤子一提,拔枪就冲了出去。
警卫班当时有二十几个人,差不多有一半是他的高丽老乡,剩下的都是赵成子招来的铁哥们儿。这些人不光是心齐,打起仗来也不要命,敢削尖了脑袋往前冲。双方乒乒乓乓一開火,登时就放倒了好几个。
这个县政府,有一前一后两栋正房,东边还有一排厢房。朴大姑娘平时坐在后边那栋正房里办公,住的地方是在厢房里。大眼皮带人打进来之前,朴大姑娘多少有点儿预感——眼皮跳了好几下,她不由自主地就把枪拔了出来。紧接着,她听见院墙那边“扑通扑通”的好像跳下来了人,正要出去看,就见金老二跑了过来,不停地叫着“朴县长”。
俗话说,好虎架不住一群狼。毕竟县政府这边人少,又让人家包围上了,打着打着就顶不住了,连朴大姑娘都挨了枪子儿,伤口里的血不停地往外冒。
就在这紧急关头,杨天旺听到枪声,带着一帮苏联士兵,端着转盘子枪就冲过来了。他往天上“突突突”打了好几枪,喊话让两边的人都住手,说谁要不听命令就灭了谁。大眼皮不敢和他们叫劲,着急忙慌地就把人撤了。
大眼皮指派的两个看守赵成子的人,听到枪声不对劲,也撒丫子跑了。李大轱辘还在那儿站着呢,他还算有点儿眼力劲,哆哆嗦嗦地溜过去,把赵成子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。
赵成子踢了他两脚,随手抓了个木头方子,就往县政府那边跑。
进到朴大姑娘的办公室,见她伤得不轻,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,他挺大一个老爷们儿,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。这个事儿说来也怪,朴大姑娘本来都不行了,听到赵成子又哭又叫的,她竟然把眼睛又睁开了。她手上全是血,搂住赵成子的脖子就不松开。
这时,杨天旺也进来了,张嘴就骂道:“你哭个
啊,医院送!”
龙山县城有-医院,三层的小洋楼。杨天旺懂行,上去一脚,踹下来一块门板。金老二快速抱出一床被子,往上边一铺,把朴大姑娘放了上去。黑灯瞎火的,医院跑。
医院,差不多有一里路。朴大姑娘呼呼地喘着气,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
赵成子抬着门板,一路上眼泪哗哗地淌。他连喊带叫地说:“朴县长,朴县长!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,你可得挺住啊!你都说周保中要带人打回来了,他委任你当县长,你得对他交上这个差啊!”
杨天旺紧闭着嘴,一声不吭。他的心里太难受了,他认为发生了今天这样的情况,责任全在他。在苏军司令部,他从不断接到的电报中,断断续续地分析出来一些情况。现在,尽管八路军和新四军出兵东北,占了不少大地方,可老蒋说话还好使呀,他和斯大林交涉了几番,最后斯大林同意了,还得让他委派的政府大员到东北来接收。一起来的,还有数十万美式装备的中央军,他们的先头部队已经和共产党的人接上火了。这些天,他脑袋里只想着,万一国民党军顺着火道线儿来了,自己该怎么掌控龙山县的局面,根本就没有防备国民党的特工吕敬轩。这小子真有能耐,竟然在大排队的眼皮底下拉起了上百条人枪!身为大排队的大队长,一个叛变了,另一个就知道喝酒打人,脑袋瓜里装的全是狗屎!
就为这个,他刚才骂了赵成子。骂是轻的,踹死他的心都有。
再说这医院,管事的院长和主刀看病的医生基本上都是日本人。这边枪声一响,那边的头头就说:“不好了!打仗了!不管谁打谁,过会儿肯定有伤员送过来,人员马上集中,下了班的也给我往回找,准备抢救伤员。”
杨医院一看,灯亮着,门敞着,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等在那儿。他不由松了口气,心想,这个朴大姑娘真是命不该绝呀!
朴大姑娘被直接抬进了手术室,因抢救得及时,竟大难不死。
那个仗打完之后,不用杨天旺骂,赵成子也学精了,城里城外重新布置了岗哨,巡逻的一天要派出好几拨。尤其是县政府,怕再被人偷袭,该堵的窗户都堵上了,该挖的枪眼都挖出来了。
朴大姑娘出院没几天,一个晚上,韩局长把驴脸拉得老长,来到了县政府。
哨兵报告,来人要见朴县长。
趙成子迎出去,知道韩局长和朴大姑娘的那层关系,不能不让见,就陪他一起去了朴大姑娘的办公室。
韩局长进了屋,和朴大姑娘客套了一下,扭头对赵成子说:“赵大队长,我和朴县长想说点儿高丽人的事情,你能不能回避一下?”
赵成子没搭理他,把目光投向朴大姑娘,看她是个什么意思。
朴大姑娘点了点头,这个赵成子就听了。但他出了门却没走,就贴在门口偷听。屋里的两个人,一来一往都是用高丽话说的,他也听不懂。不过,他觉得这个韩局长的口气倒是挺平和的,一点儿也不像在开拓团里那么凶。
赵成子又听了一会儿,奇了怪了,朴大姑娘竟然呜呜地哭了,而且越哭越厉害,好像发生了天塌地陷的事儿一般。
赵成子觉得不对劲,拔出枪,“砰砰砰”地就敲门。敲了两下,里边的人没给开,他急眼了,抬起脚就猛踹。里边的人急忙把门打开了,他冲进去一看,也没啥大事儿,就是个哭。不光朴大姑娘哭得像个泪人似的,韩局长和他那两个随行的人也哭了。
赵成子手里还攥着枪呢,收也不是,举也不是,愣愣地问:“你们,没有欺负朴县长吧?”
韩局长用袖子抹了把泪,对赵成子说:“赵大队长,我也告诉你一声吧。前些天,我派回国的人已经联系上金日成将军了。他现在正坐镇平壤。我们的国家现在一分为二,北边是苏联人占着,南边是美国人占着,谁都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。金将军要组织红色自卫队,命令我们多组织一些骨干力量回国。我明天早上就带人回去,临走之前,专门来见朴县长。她是我们老革命的后代,我要把她一同带回去,好参加我们朝鲜民族的建国大业。”
回国?哎哟,好事儿呀!笫一个念头,赵成子太为朴大姑娘高兴了。也就高兴了两秒钟,第二个念头就来了。真走啊?你要是真的走了,猴年马月的,我们还能再见上面吗?
那个时候,赵成子已经和朴大姑娘好上了,干柴烈火的,烧得烟焰冲天。
看见赵成子进来了,朴大姑娘就把哭声收住。她抽抽搭搭地对韩局长说:“我回去干什么呢?那儿还有我的家吗?哥哥、姐姐、阿妈吉,连个坟头都没有。好歹我还有个老爹在龙山,就让我陪他老人家,在这里过几年消停日子吧。”
韩局长唉声叹气,两手插在裤袋里,在屋里走来走去。走到赵成子面前,他眼睛红红地对他说:“赵大队长,你们满族人还挺走运的,好歹还能打个满洲国的旗号。可我们高丽民族,这些年活得太惨了!万恶的日本鬼子,侵略不说侵略,却说是什么日韩合并,让我们一个晚上变成了日本人!赵大队长,你知道朴县长一家人有多惨吗?她姐姐,是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的,她哥哥,被强征当了兵,加入了韩国籍的联队,派到中国打仗,被你们中国军队打死了。她老妈死在日本人手里,她老爹,反满抗日,又把命丢在了你们龙山!你说,我还能再让她一个人呆在这里吗?国民党的大部队马上就要来了,共产党这边,就凭你们这几条破枪,能扛住人家打吗?”
这个时候,赵成子才知道,朴大姑娘的家里还有人当过日本兵。
一屋子人,沉默了好久,都等着朴大姑娘一句话。等来等去,终于等到了,朴大姑娘整理了一下衣服,走到屋子中间,慢慢地跪了下来,说:“我不能回去为我的国家尽忠了!金将军啊,我对不住您啊,我给您磕头啦!”
朴大姑娘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,韩局长再也看不下去了,用高丽话骂了一句什么,气哼哼地就走了。
后来,朴大姑娘和赵成子说闲话的时候,告诉过他,早在“九·一八”之前,自己的家住在吉东那边的和龙县,当时的金日成将军领导高丽同胞抗日,自己的老爹曾经是他最好的战友。
韩局长走的时候,带了有百八十号人,是从牡丹江那边奔敦化,完了过图门江回的朝鲜。原定他要带着金老二一起走的,临出发时,韩局长想了又想,还是把他留下来了。他说,朴大姑娘身边不能没有个好帮手,让金老二照料好朴大姑娘,要是哪天她心活了,再带她一块儿回国去。
没过多久,正宗的共产党顺着火道线就过来了。新任合江省的省长名叫李延禄,早年当过抗联第四军的军长。
那会儿,赵成子正带着人在火车站站岗,盘查一些南来北往的可疑人员。天冷,冻得人直跺脚。
火车是从牡丹江那边开过来的,前两节是闷罐子。
李延禄从闷罐车上下来,看见赵成子挎着短枪,像个管事的,就问他:“哎,爷们儿,你们这儿谁是县长?”
赵成子说:“报告长官,是朴大姑娘,一个高丽人。”
李延禄有点儿吃惊,说:“哎哟,高丽人?她是从哪儿来的?抗过日吗?”
赵成子说:“她爹叫朴大牙,是个共产党,以前就是在铁路上抗日的,后来让鬼子宪兵队给抓住弄死了。”说完这些,赵成子还没忘了往自己脸上搽点儿粉,接着说,“长官,我也是抗过日的!想当年,朴大牙派我当交通员,给周保中和李延禄的部队送过信,还捎去治枪伤的药呢!”
李延禄“哎哟”了一声,问他:“爷们儿,那你看我是谁?”
这个赵成子,傻傻地看了半天,不敢开口。东北人说“抗日”的“抗”,发音都是第三声,说“抗日”的“日”又不懂卷舌,说成是“义”,所以一听他的口音,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。可那会儿,李延禄是从延安来的,派头显得洋气,穿着黄棉袄黄棉裤,又不是本地人的打扮,所以赵成子估摸不准。
李延禄说:“你不是给我的部队送过情报吗?那咱们就是战友,就是同志啦!来,握握手,我就是你说的那个李延禄。”
听说他就是李延禄,赵成子马上就打了个立正,也没学过怎么敬军礼,把手抬得老高,像要扔手榴弹似的。
李延禄笑了笑,和他握完手,从身边叫过来一个挎盒子枪的,对他说:“这个地方有咱们自己的县长了,是个高丽姑娘,早年也抗过日的。你带上几个人,就留在龙山当县委书记吧。”
被留下来的这个人姓于,曾经在抗联第一军杨靖宇的手下干过,后来部队被日伪军清剿,一跑就跑到与辽宁接壤的河北,在那儿参加了八路軍。
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是管着朴大姑娘的,因为那会儿上头不让公开政治身份,姓于的就当了个名义上的副县长。
火车头加完水,呜呜地发动了。李延禄上了火车,直奔佳木斯而去。
赵成子要带着老于回县里,一回身却找不见人,原来他在地上蹲着,给一个战士系鞋带呢。
赵成子问战士咋回事。
战士说:“这个长官看我穿的棉鞋都裂口子了,非要脱下他的胶皮靰鞡和我换。”
老于说:“你在大雪地里站岗,别把脚冻坏了。”
从关里来的老八路,不一样就是不一样!
回到县政府,赵成子把他介绍给朴大姑娘。
老于先给朴大姑娘敬了个礼,完了握上她的手,说:“我的朴同志,你辛苦了。”
看老于穿着黄棉袄黄棉裤,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,朴大姑娘一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,哭着说:“你就是从关里来的共产党吧?同志啊,我可算找到你们了!”
老于说:“不光我是共产党,你不也是嘛!我听赵大队长说了,你和你老爹都是抗日的大英雄,你手脖子上不还刻了镰刀锤子吗?朴同志,不容易啊,小鬼子祸害咱们东北同胞整整14年啊!”
挺大个老爷们儿,说到这儿他说不下去了,眼泪兮兮的。他带来的那几个兵,也哭了。赵成子的心肠还算硬,哭是哭了,光打雷没下雨。
老于来的时候,棉袄棉裤上打了不少补丁,狗皮帽子也秃毛了,胳膊上缝了一块布,写着“八路军”三个字。没几天,他接到佳木斯那边的命令,这块布也扯下去了。县里的大排队改编成了东北人民自治军合江省军区的部队,再后来,又改叫东北民主联军。
朴大姑娘最终没有回朝鲜去,这可把赵成子乐坏了。他心里知道,一半是因为她老父亲的尸骨在龙山,另一半,就是对自己有了情感上的依恋。
在那会儿,这两个人的恋情是不被公众接受的,人们都把这种关系叫做“跑破鞋”。
老于外表大大咧咧,其实心很细,来了没两天,他就把朴大姑娘和赵成子的关系看破了。
那天,在朴大姑娘住的地方,赵成子端着一碗清水,伺候朴大姑娘梳头。梳完了,他又笨手笨脚地拿上卡子,帮她把头发弄到后边盘起来。高丽人不论男的女的,都特别爱干净,再破的衣服,不管打了多少补丁,都要勤洗勤换。女人梳头也挺讲究,要用木梳沾着清水一点一点地梳,那真叫个一丝不乱。
在帮朴大姑娘梳头的过程中,两个人不可能没有身体接触。如果说这种接触是合理冲撞,那赵成子逮住机会,把大手掌从朴大姑娘白生生的胸口伸进去,还能找个啥样的说辞呢?
老于一不小心看到了这个场面。他咳了两嗓子,把朴大姑娘找出来,直不愣登地问:“你老实跟我说,你和赵大队长是不是有一腿?”
朴大姑娘也够厉害,张口就说:“有啊!这个老爷们儿我就是看好了,等天下太平了,我还想给他做二房呢。不行咋地?”
老于说:“扯什么犊子!咱们共产党搞一夫一妻制,多大的官儿也不能多娶老婆的。我看你们还是断了吧!”
朴大姑娘说:“断不了。除非我先死了!”
朴大姑娘是坐地炮,老于一时半会儿惹不起她,再加上时局紧张也顾不上,就把个事情先挂起来了。
朴大姑娘和赵成子,这段不伦不类的爱情火焰,是在赵成子入党的那个晩上烧起来的。照着自己在苏联那边入党的样子,朴大姑娘带着赵成子宣完了誓言,就对他说:“按着共产党的规矩,得两个人介绍你入党才好使。我今天先把你加入进来,明天去苏联兵营找杨天旺,让他也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。”
这个赵成子,念完了誓词,又被朴大姑娘叫了声同志,心扑腾扑腾地跳,往炕沿上一坐就哭了。
朴大姑娘问他:“你哭啥呀?”
这一问,赵成子哭得更厉害了。好半天,他止住眼泪,对朴大姑娘说:“朴县长,我这人没文化,没本事,接人待物的,都不如大眼皮一个小脚趾头啊!我本来想蹦高地帮你做点儿事,反倒给你惹了这么多麻烦,我真是没有脸见你呀!”
这番话,把朴大姑娘说得热乎乎的,不由自主地就把他给抱住了。
赵成子吓坏了,手都不知道该咋放。
朴大姑娘又气又恨地说了一句话:“三哥呀,在你眼里,我就不是个女人吗?”
都到这份上,赵成子才反应过来,他使劲地搂住朴大姑娘,搂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。
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,赵成子也学着懂点儿事了。对于金老二,他过去是半拉眼儿都看不上,等知道了他不惧生死救过朴大姑娘,就觉得他真够爷们儿,和他称兄道弟地交往上了。高丽人爱喝酒,赵成子更爱整两盅。两人凑到一块,也不管有菜没菜,剥根大葱蘸大酱,经常就这么“干拉”。
这天,小酒喝高了,没人样了。金老二借个引子,冲着赵成子就搧了一巴掌。
赵成子说:“干啥呀?酒喝到人肚子了,还是喝到狗肚子了?”
金老二说:“搧你是轻的。”
“发啥酒疯啊,我哪里惹你了?”赵成子没喝高,不想搭理他,把酒盅一摔,起身就要走。
没想到金老二没完没了,一伸手揪住他的脖领子,硬是把他拽回来,嘴里吼道:“你别他妈的装蒜!我问你,你和朴县长这么偷偷摸摸地狗扯羊皮,你想扯到什么时候?”
知道是咋回事了,赵成子把心又放回肚里。他下巴颏一扬,牛皮哄哄地说:“咋地了?还不就是那点儿事。周瑜打黄盖,碍着你姓金的啥了?”
看赵成子得了便宜还卖乖,金老二急了,上去又搧了他两个嘴巴子,骂道:“放你妈的臭屁!你有老婆孩子,可人家朴县长还是个大姑娘啊!你们俩好上了我不管,可你不能欺负人,不能就这么干耗着!你得娶她过门当媳妇儿!”
娶朴大姑娘,赵成子不是没想过这个事,可觉得为难啊!屋里有一个媳妇呢,要是再娶,谁是前一房谁是后一房啊?
金老二好像看出了他的小九九,薅住他的脖领子,把他摁到火墙上,说:“姓赵的,你一撅屁股,我就知道你要拉几个粪蛋子!你想让没嫁过人的朴县长给你当二房是吧?你想都不要想,就是她答应了我都不答应。我撂句话在这儿,你要不给朴县长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,我非废了你不可!”
金老二的话对赵成子刺激很大。他思前想后,觉得这个高丽娘们儿,的的确确是天底下最能把自己看重的人,要是不清不白地光图摸摸奶子,钻钻被窝,那还算是人吗?
为了报答朴大姑娘这份厚重的情义,赵成子做了一件任何人都不可能原谅的蠢事——跪在他老娘面前,说不管怎样,都要跟现在的媳妇“打八刀”(离婚),名正言顺地迎娶朴大姑娘。
老赵太太听不得这事,她又气又恨,举起烟袋就往赵成子脑袋上敲。刚敲了几下,就听外屋“扑通”一声响,原来是赵成子的媳妇儿听到了赵成子的话,羞怒不过,吞下一块大烟自杀了!
知道赵成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,樸大姑娘急了,抡起巴掌抽了赵成子好几个大嘴巴,拉上他就往家里去。
到了赵家,没看见有停放的尸首,她问他咋回事儿。
赵成子告诉朴大姑娘,尸首是让媳妇儿的娘家人抬回去了。他们说,姓赵的这家人无情无义,丧尽天良,宁可让自己家的姑娘埋在荒郊野外做孤魂野鬼,也绝不进老赵家的祖坟。
大排队长和高丽县长“跑破鞋”的事儿,已在县城里传得有鼻子有眼了。老赵太太要说压根儿就不知道,谁信啊?人们在心里虽然还念着朴大姑娘的好,但总觉得这个事儿“牙碜”。
朴大姑娘扯住赵成子,进到里屋来见老赵太太。
两人双双跪倒。
朴大姑娘说:“娘啊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是我臭不要脸,是我勾引上他的,一点儿都怨不着我三哥啊。您老人家就是我的亲娘,要打要骂都行,您老就冲我来吧。”
说实在的,老赵太太那会儿真想削死她,可看她身上挎着枪,又想到她是一县之长,这心里不免就有些胆怯,烟袋想举也举不起来。
赵成子的女儿,那会儿刚刚一岁多,家里摊了事儿,没人弄东西给她吃,饿得她像个小病猫,趴在炕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哭。朴大姑娘听不下去了,鞋一甩上了炕,当着老赵太太的面,先卸下肩膀上挎的盒子枪,又解下腰上系的三指宽的牛皮带,撩开衣服,一对白生生的奶子像小兔子似的蹦了出来。她一伸手,把这小姑娘抱在怀里,哄着说:“别哭,别哭。饿了吧?大姑给你奶吃。”
看她大大咧咧的,也没个当姑娘的样儿,老赵太太心里忽闪了一下,问她:“咋地,你是不是有了?”
朴大姑娘想都没想,低着头说:“有了。我三哥的!”
直到这时,赵成子才知道,在朴大姑娘的肚子里种上了自己的骨血。朴大姑娘为啥不肯回她的祖国,也应该有这个原因在里头。
朴大姑娘把奶头塞到小孩的嘴里。这小孩啯着啯着,竟然不哭不闹了。真的有奶水下来了!哎,天可怜见啊,怀孕才两三个月的女人,能有奶水喂孩子,你说这不是邪门吗?
闹出了人命,老于也没办法再给他们兜着了。他召开党的会议,要把朴大姑娘和赵成子的职务一撸到底,不然不好向老百姓交代。
那天,杨天旺换了便衣,也偷偷地跑过来参加会议。这个人不愧是在抗联里当过指挥官的,看事看得透。他提了个话头儿,把众人一下子都整灭火了。
他说:“新来的副县长,要把原来的正县长给撸了,对外能说得通吗?朴县长要归县委书记管,这是咱党内的事儿,对老百姓可要保守秘密,特别在这个时候!”
老于说:“我们可以提李延禄啊,他是咱们合江省的省长,正管她!”
杨天旺说:“他是省长,这倒不假。可我问你,咱当初对外边放风,说朴县长是谁给委任的?周保中啊!周保中委任的县长,让李延禄给撸了,传出去不让老百姓笑掉大牙吗?那些国民党的人,正打着灯笼找咱们的毛病呢!”
老于想想也是,龙山县的国民党,现在是把脑袋钻到裤裆里了,可谁知道他们啥时候会再钻出来呢?古人说,得民心者得天下。蒋介石再不济,也是坐在金銮殿上,老百姓心里又都揣着个正统观念,在这节骨眼上,可不能给共产党丢人现眼。
大家伙正愁着,朴大姑娘忽然冒出一句话,说:“去找曲先生吧。他一肚子学问,保证能有高招儿。”
姓曲的老爷子于是又被找来了。
他也不见外,往炕头上一坐,接过水杯“滋滋”地喝着。听老于从头到尾把事情讲完,他就说:“哎呀,我就知道你们是真共产党,和当年的周保中、李延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手指头大的事,一挪屁股就压下了,可你们却体察民情,自匡其风,可钦可敬啊!你们让我出主意,依我看,能不能这么办?就说是朴县长和赵大队长心中有愧,自己撂挑子不干的,让佳木斯的李省长出个委任状,委任于先生先当个龙山县的临时县长!”
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。
朴大姑娘和赵成子急忙先点了头。
那会儿,共产党的新生政权相当缺少干部,再加上朴大姑娘是个革命功臣,老于和佳木斯的李延禄通了气后,转身告诉朴大姑娘,让她收拾收拾,尽快去佳木斯,党组织会给她安排新的工作。
朴大姑娘张口就问:“那我三哥呢?他去不去?”
老于说:“你就给我省省心吧,让他先在家里呆两天。”
朴大姑娘不干了,说:“他是我肚子里小尕子的爹,他不去我也不去!”
老于急了,拍着桌子吼道:“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?服不服从组织的决定?我可不是吓唬你,你要是不去,就是自动脱离革命队伍!”
朴大姑娘也是个犟眼子,她把盒子枪卸下来往桌子上一摔,梗着脖子说:“脱离就脱离,反正我死活都要和他在一块儿。”
老于差点儿气抽了,想了想,又给李延禄拍电报。
李省长回电报说:“让他们两口子都来吧。到佳木斯接受教育!”
金老二的爹,曾经跟一个叫谢文东的人抗过日。这个谢文东,屡败屡战,后来参加了抗联,当了笫八军的军长,和日本人又打了几年,实在撑不下去了,最后带了二十来人,下山投降了日本鬼子。“8·15”光复之后,谢文东凭借自己的声望,在佳木斯又拉起队伍,树起了保境安民的旗号。
李延禄到了佳木斯,奉党中央“尽快组建人民武装”的指示,把谢文东给收编了,让他当了个管辖四个县的保安司令。可谢文东根本没把这个司令当回事,他嫌官儿太小了!这工夫,国民党乘虚而入,封了他一个东北先遣军中将总司令的职位,乐得他嘴巴都闭不上。
共产党是派干部先到合江的,大部队还没调动过来。谢文东一看机会不错,纠集上万人叛乱了。
佳木斯的副市长叫孙西林,是李延禄的女婿,也是从延安回来的,叛变的人冲进办公室,当场就开枪打死了他。
李延禄的合江省政府衙门挺大,可也没有多少兵,看看顶不住了,他们找了几节闷罐子车,跳上去就要往牡丹江這边撤。
这天,金老二的老爹捎来口信,说有事儿,让金老二回家一趟。
金老二回到家,一看来了不少生人。坐在炕里叼着烟袋的,竟然是吕敬轩。
金老二以为这帮人是来抓自己的,立马拉开架势,把枪掏了出来。没想到,吕敬轩笑呵呵地冲他摆了摆手,说:“爷们儿,把那玩意儿收起来。别害怕,我今天来,是给你送个好前程的。”
说完,吕敬轩从腰里拿出一块白绸子。绸子上写有毛笔字,还盖着个鲜红的四方大印,原来是一张委任状,由谢文东签发的,委任金老二为国民党东北先遣军龙山保安团中校参谋长。
金老二的脑袋“轰”的一下像是要炸开。
吕敬轩说:“金班长,前些时韩先生带人回国,你没跟去,这就对了。回去干啥啊?在龙山,你们老金家又是房子又是地,还有两挂胶皮轱辘大车,没有比这儿更养大爷的!”
这话说对了几分。前些日子,金老二想跟韩局长走,他老爹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。扯啥呀?哪是国?哪是家啊?人生一世,过上好日子才是真格的!要想回老家去,这么大个产业留给谁呢?兵荒马乱的,想卖也卖不出个好价钱。
看金老二依旧耷拉个脑袋,吕敬轩又说:“金班长,你是个将才啊!回到党国这边,升官发财的机会多了去。和你说句实在的,我们不是看朴县长不顺眼,我们是要修理那个姓于的,修理那伙从关里蹽过来的共产党。他们和老毛子都是一伙的,不光眼馋咱们东北的好东西,还要搞什么共产共妻,想骑在咱东北人的脖子上拉屎。你说咱们能放过他们吗?”
话说到这里,金老二似乎动了点儿心思。他把那块绸子布叠巴叠巴,装到自己的挎兜里。
吕敬轩看到了,偷偷乐了一下,撂下烟袋,下了炕说要走。
旁边站着大眼皮呢,一看吕敬轩的眼色,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口袋,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又把它掂了几下,放到炕上,说:“兄弟,你接了状子,咱们就都是党国的人了。这些沙金儿是书记长的一番心意,你先拿着。”
吕敬轩他们一走,金老二的爹就把那个布口袋拿起来,小心翼翼地打开口儿,把眼睛贴近了看金子的成色。
金老二说:“快拉倒吧!把它扔一边儿去!”
他老爹觉得他口气不对,把袋子口赶紧捋上,转身问他:“咋地?老二呀,你不是把这个委任状都接了吗?”
金老二本想说,这些王八犢子,都逼到咱家门口了,这个状子我不接行吗?万一不对他们的心思,他们拿枪一突突,咱们全家十来口人还能有命?
心里这么想,可他嘴里没有说出来。他老爹仰天长叹了一声,说:“老二啊,现在这个世道,一会儿共产党,一会儿国民党,连我这个过来的人也看不懂了。虽然咱们是高丽人,可毕竟得在他们的地盘上找食儿吃。不到万不得已那天,咱能将就就将就,谁也不去招惹。可按现在的状况看,那个姓蒋的派大军过来,是早晚的事。你念的书比我多,见的世面也比我多,到底该不该和姓吕的干,你就自己拿主意吧。”
话说这天晚上,大眼皮把手下的人都调配好了,悄悄地从南山那边摸下来。离县政府有半里多地的样子,他把人散开,形成了一个包围圏。
大眼皮事先派人和金老二约定好了,等他在县政府得了手,就朝天上打两枪,再烧几捆高粱秆,以火光为号。
等啊等,九点钟刚过,枪真的响了。红彤彤的火光也在县政府的院子里烧了起来。
大眼皮哈哈大笑,招呼手下道:“从现在起,龙山县的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咱们弟兄的啦。有一头算一头,都给我冲!”
县政府的大门不知让谁给推开了,连个站岗放哨的都没有。
大眼皮领着人,扭大秧歌似的正往那儿走,忽然枪声大作。像割麦子似的,走在前边的被撂倒了一大片,没被打着的则乱嚷乱叫往回跑。
真要叛变,那就不是他金老二!为了家里人的安全,当时他也不敢推却。接了委任状,他回头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老于。那天夜里,他装模作样地放了几枪,又把火堆点上。一顿乱枪,大眼皮的人死伤无数。
枪声响过,老于就给驻扎在古城和上三阳的两个中队打电话,让他们派队伍过来增援。在这之前,因为怕泄了机密,他没敢给他们下命令。要是这两个中队的一百名战士打过来,加上县政府里五十多人,里外一夹击,估计够大眼皮他们喝一壸的。
老话说,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。金老二不会叛变,这是板上钉钉了。可那两个中队的中队长,全都让大眼皮收买了。一百多条人枪不但没帮上忙,反倒被大眼皮派过来,跟老于他们干上了。
仗打起来的那个晚上,赵成子无官一身轻,回了家,正偎在炕头搓苞米粒子。猛地听见枪响,他觉得不对劲,急忙东找西找,叫上了几个平时挺要好的兄弟,连李大轱辘都叫上了,拼命似的往县政府那儿跑。等打听着了准信儿,知道是大眼皮的人往死里攻打县政府,他转身又去了苏军司令部。他还指望能和上回一样,看在都是镰刀锤子的分上,请他们出兵救驾。
老毛子的兵营很安静,黑灯瞎火的,也看不到个光亮。都在戒备着呢!门口的卫兵手里端着枪,说啥也不让赵成子进。
赵成子没办法,蹦着高儿地喊杨翻译官。
杨天旺出来了,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赵成子,叹了口气,说:“你是来搬救兵的吧?唉,不是以前那时候了!国民党的兵和咱们的人,都在哈尔滨那边打起来了。老毛子现在坐山观虎斗,你说咋整?”
赵成子都要急死了,说:“咋整也得整啊!你不也是共产党的人吗?这都啥时候了,你不能见死不救啊。再这么打下去,老于和朴县长,他们浑身是铁也扛不住啊!”
杨天旺也跟着上火,可他想不出辙来。看见赵成子他们几个人赤手空拳,他一急,狠了狠心,摆了摆手,叫了几个苏联大兵过来,从他们手里要过几把转盘枪,还有几个子弹匣子,递给赵成子他们,说:“司令官把我看得死死的,说我再要出去瞎咋呼,就一枪毙了我。唉,兄弟,我也就这点儿能耐了。你们拿上枪,快去救咱们的人吧!”
赵成子走在半道上的时候,县政府里的人可能连子弹都要打没了。
就在这工夫,姓曲的老爷子忽然跑过来了。小时候,大眼皮曾经跟他念过书,两人有师生之谊。只见他高举着一个白色的床单,一路连吆喝带挥舞地往县政府大门口走,嘴里不停地喊着孙玉香的名字,让他不要再打。
大眼皮看见是他,冲他喊道:“先生,这不关你的事。学生现在是国军了,奉蒋总司令之命,今天就是要修理修理这些共产党。”
姓曲的老爷子又喊道:“孙玉香啊,你听我说,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党,好不容易把日本人打走了,有啥不同的主张坐下来说不行吗?都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,相煎何太急啊?”
大眼皮正是得势的时候,能听他的吗?两边的子弹没长眼睛,炒豆儿似的打个不停。姓曲的老爷子可谓生死不惧,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喊话,最后把嗓子喊哑了,身上披个床单,坐在大道边无可奈何地抹眼泪。
好在历史是由人民书写的,曲老爷子的热心表现,和这场被称为“龙山小事变”的战斗,后来都被写进了龙山县的县志里。
大眼皮指挥手下的人,渐渐就冲到县政府的大门口,踩着肩膀正要翻院墙进去。
这时,赵成子他们赶到了。
多亏了这几把转盘枪,一突突起来,就像刮风似的,眼见着人是一片一片地往地上倒。
打完了一盘子弹,赵成子扯开嗓子大喊:“苏联红军来啦!再不停火就干死你们!”
要打这个仗的时候,吕敬轩一口咬定老毛子不会出兵。现在,子弹哗哗地冲后屁股打过来,大眼皮一下子就蒙圈了。他胡乱地打了几枪,急忙下了撤退的命令。
县政府的围解了,朴大姑娘以为真的是苏联红军来了,就跑出来看。左看右看,没有啊,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喊:“朴县长,你没事儿吧?是我们来救你的!拿的老毛子的转盘枪!”
朴大姑娘抬头一看,认不出他是谁,就问:“你是谁呀?你是跟谁来的?”
这人说:“我叫李大轱辘,是赵大队长叫我过来的。”
知道救援的人是赵成子,朴大姑娘急忙瞪大了眼睛,一声一声地喊着找人。黑灯瞎火的,根本看不出去多远啊!找着找着,朴大姑娘就觉得脚下一绊。她蹲下去,凑近一看,隐隐约约的,地上躺的好像就是赵成子!
朴大姑娘急忙喊:“谁有洋火?谁有洋火?”
李大轱辘说他有,说着他蹲下去,哆哆嗦嗦地掏出洋火,划着了一看。妈呀,正是赵成子!有一颗子弹打到他眼眉上边,人早就没气了!
死了赵成子,朴大姑娘心疼得肠子都要断了。更折磨她的是,她的另一个主心骨金老二,也死了。
金老二是开枪自杀的。
大眼皮不是被金老二给忽悠了吗?他气得像疯狗似的,从县政府一撤退,就带着一伙人直奔金老二家。
看见金老二他爹在大门口观望着,大眼皮抬手一枪就把他打死了。打完,他把房门从外边关上,放了一把火,把老金家剩下的七八口人全烧死在里面。
这边打完仗,金老二就觉得有点儿不好,骑上马就往家里跑。到家一看,房子都烧落架了,全家老少,一个喘气的都没有。
金老二心里这个痛啊,他想,我还活个什么劲儿?他在他老爹的尸体前跪着,磕了几个头,举起枪,对准自己的脑袋就抠动了扳机。
给赵成子办丧事的时候,县上来了不少人。老于买来一头二百多斤的肥猪,杀了,一半送到老赵家,一半送到老金家。去老金家的人贼多,高丽屯的和开拓团的都有,认识的和不认识的,满满登登站了一院子。
朴大姑娘也去了,也不吹喇叭,也不哭灵,只用高丽话撕心裂肺地唱:“难忘的朝鲜时代,阿里郎,阿里郎啊,我的郎君,翻山越岭路途遥远,你真无情啊把我扔下,出了门不到十里路你会想家……”
等赵成子的棺木下葬完,朴大姑娘忽然夹了个包,满脸泪痕地到赵家来了。
她在老趙太太面前又是一跪,低着头说:“娘啊,从今天起,我就是你们老赵家的人了。三哥他不在了,您老也别发愁。老的小的我都要替他养活!”
这老赵太太,这回可没有惧她。门风让她败坏了,儿子和媳妇两个大活人又白白为她送了命,这不就是一个害人的妖精吗?二两重的铜头烟袋锅子,她抡起来就往朴大姑娘的脑袋上敲。烟袋杆儿打折了,朴大姑娘一头栽倒在炕沿下边。
当天晚上,朴大姑娘真的没走。她对付着做了些东西让全家人吃了,然后往炕里一坐,抱着赵成子的小女儿喂奶。也不知道是想赵成子了,还是脑袋上被打得太疼,她鼻涕和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。
就这样,朴大姑娘挑起了养活赵成子全家人的重担。
赵成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,大的有十岁出头,小的也有八岁了。一来二去的,这几个孩子竟然和朴大姑娘亲近上了。
一天夜里,朴大姑娘把最小的姑娘搂在怀里,哼着高丽歌儿,哄她睡觉。哄睡了,她慢慢地将她放到炕上,用被子把她盖好。
老赵太太正歪着火墙子抽烟,叫了她一声:“高丽姑娘,你先别躺下。我有话问你。”
朴大姑娘把被子扯过一个边,盖上脚丫子,说:“娘,您问吧。”
老赵太太说:“你给我说实话,你勾引我儿子,是不是没安好心?就是为了让他给你卖命?”
一句话把朴大姑娘问哭了,她抽抽搭搭地说:“娘啊,您咋这么说呢?我三哥是我们老朴家的大恩人啊。他不光豁出命来,把我老爹的尸首给埋了,对我也是好得不得了啊。娘啊,我怎么舍得让他为我卖命呢?我就是喜欢他呀!要是能拿我这条命换回他的命,我会蹦着高儿地乐啊!”
老赵太太不吭声了,巴嗒完一袋烟,又问她:“让我儿子把他的媳妇儿休了,这是不是你的主意?”
朴大姑娘说:“娘啊,我要这个名分干啥呀?我说过要给您儿子当二房的,是他偏要和我呛着来啊。要是不信,您去问问县政府的老于!”
老赵太太说:“躺下吧,我知道了。”
“跑破鞋”这个黑锅,扣在儿子身上是揭不掉了。可儿子搞的是一县之长,小模样也算拿得出手。这老太太生气归生气,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得意。
这年刚开春的时候,共产党旅的大部队打过来了。苏联人也开出了坦克,帮着中共剿匪。谢文东和大眼皮那伙人不经打,开了两仗,投降的投降,完蛋的完蛋。谢文东后来被逮住,弄到勃利县枪毙了,脑袋也被割下来示众。
这些人里,最闹心的是那个大眼皮。合江省军区发布吿,说凡是主动缴枪投降的,不但不杀头,还能给你分田分地。大眼皮看出势头不好,领着手下三十多个人投降了。他还领着政府的人,从他老丈人家的土豆窖里起出不少枪炮。人民政府说话算数,没治他的罪,还把他弄到佳木斯去学习。两年之后,这小子被派到勃利县那边,当了个供销社的小头目,退休的时候还弄了个副处级,享受着国家干部的待遇,真是便宜他了。
吕敬轩下落不明。
这老赵太太,也是个挺开明的人,看朴大姑娘啥事都拿得起放得下,于是对她也有了一点儿笑模样。
那天,老赵太太说:“高丽姑娘,前一阵子,县上不是委派你上佳木斯吗?现在快去吧。你是公家的人,我不想看你在屋里窝着。”
朴大姑娘说:“我不去了。我就在这里帮娘支撑这个家。三个孩子呢,您一个人哪行!”
老赵太太说:“这个家不是你说了算,我让你去,你就得去。”
朴大姑娘急忙拿出笑脸,说:“去去去,等我把您孙子生下来了就去。现在大着肚子上佳木斯,还不给人家添乱啊!”
那会儿,她怀孕都六七个月了,不顾老赵太太的劝阻,还拎着扁担出去挑水,结果脚下一滑,差点儿没掉到井里。她肚子疼得厉害,赶紧喊来街坊四邻,医院里抬。
朴大姑娘流产了,那血稀稀拉拉的淌了一路。要是日本的医生在,朴大姑娘也许还有救,但这时日本侨民都回国了,医院里只剩下几个医术不高的中国医生,这些人不敢下手治疗,眼睁睁地瞅着朴大姑娘咽了气。
老于亲自上门,对老赵太太说:“老婶子,你看,能不能把棺材抬回来,以你们老赵家儿媳妇的身份办这个丧事?”
老赵太太说:“你想啥呢?不清不白的这算咋回事儿啊!”
没办法,朴大姑娘医院入殓。
老于找了几个吹喇叭的,在那里吱吱哇哇地吹。
李大轱辘那会儿也参加县大队了,弄了不少纸钱来,烧得天昏地暗。
要出殯的前一天,老于再次来见老赵太太,对她说:“老婶子,明天就要发送朴县长了。她临死前,对我说过一句话。她说,自己这回要是死了,想让我来央求你老人家,能让她和你家老三埋在一个坟头上。”
老赵太太说:“于县长,不是我老太太不给你面子,我儿媳妇是因为她死的,我儿子最后又死在她手里。我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啊!”
老于又说:“老婶子,你觉着窝囊,人家就不窝囊吗?你听我说啊,这个高丽娘们儿虽然不是明媒正娶的,可她对你儿子是一百个好啊!前些日子,她的国家一个叫金日成的大官,和她老爹是老战友,专门捎信来,让一个姓韩的会长接她回高丽去,她因为和你儿子有那么一个事儿,肚子里又怀了你们老赵家的种,硬是把人家的面子给驳了。你说说吧,这个高丽姑娘对你们老赵家还不够心诚吗?”
老赵太太这回没说话,拿个烟袋,一口接一口地抽。
老于可能觉得没啥戏了,叹了口气,又说:“老婶子,要是你不答应她进你们家的祖坟,那你看,能不能这样?就是在你们家祖坟的边上,隔个一两丈远的地方,你让我们县上的人去挖个坑,把她的棺材埋了,好让她能远远地看着你儿子,也省得这心里头没着没落的。唉,老婶子,她和你家老三真的是有情有义啊,你老太太就成全了他们吧!”
老赵太太不知啥时候哭了。她把一袋烟抽完,抹了抹眼泪,说:“唉,啥都别说了,把他俩往一块儿埋了吧!要是冲这两个人的烂事儿,我不会答应你的。可我又一想,这个高丽娘们儿,还有她爹朴大牙,人家大老远的从高丽国跑过来,舍着命帮咱们抗日,咱中国人得领这份儿情啊!”
朴大姑娘下葬的那天,出了一件挺邪门的事儿。这赵成子的棺材,是几个月前下葬的,当时起了一个挺大的坟头。这会儿,他好像知道朴大姑娘要与自己合葬,那棺材不知怎么回事,竟往左手边整整挪了一尺多,连棺材梆子都从土里露出来了。那意思,好像要给朴大姑娘腾个地方呢!
老赵太太那天也去坟地了,看人们对这个邪门的事议论纷纷,她倒是有点儿见怪不怪,说:“行啊,你这小子,还算是有情有义。高丽姑娘这辈子,一点儿福都没享着,到你那边去了,你可得对她好一点儿!”
大家一起动手,先把半边坟上的土扒拉开,再抡起镐头挖圹子,把两口棺材并到一起,添土起了个高高大大的坟头。这工夫,老赵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儿,说:“这是大烟花的花籽儿,你们把它撒在坟边上吧。高丽娘们儿比咱们的人爱美,等开了春,大烟花一长出来,她保证乐意看!”
全国解放以后,县里的民政部门修建烈士陵园,通知老赵家,说要把朴大姑娘和赵成子的灵柩都迁到那里去。
老赵太太说:“拉倒吧,我才不迁呢。要是我哪天到了那边去,还指望这个高丽媳妇帮我盘头呢!”